【雷安】Spring Day








合志《酒誓安生》稿子解禁,雷獅生賀文盛夏光年的後續
校園同班同學設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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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麵包機中跳起的兩片吐司是安迷修對於清晨最既定的印象,才從冰箱中取出的凝結奶油一旦觸上溫熱鬆軟的麵點便會化開成一抹香鹹的黃,咖啡機於耐熱的錐形瓶中滴落最後的兩點深色液體,煎蛋酥脆蛋白邊上的油泡逐漸消逝,與培根相互應合落到了白花花的吐司上,伴隨著報紙翻動的細微聲響與新聞主播字正腔圓的語調,還雲裡霧裡的意識在這朦朦朧朧的晨曦間逐漸回籠,猶如沉落水底的首飾,在魚網打撈之下緩慢地進入淺水層,最後破出水面迎接滿室的陽光。安迷修眨著眼,視線不由自主地往沙發之後的電視螢幕上瞟,並一面自燒瓶中倒出深黑的咖啡,加入鍋裡熱好的牛奶,印著一個卡漫式藍色馬頭的馬克杯是雷獅在他十八歲那一年送給他的禮物,好像是某位偶像歌星的相關周邊產品什麼的,他有些記不得了;即便當時嘴裡說著買個杯子也帶這麼浪費錢的,他到底還是拿著天天用來喝咖啡了,這就是雷獅經常調侃他口嫌體正直的理由。

『現在記者帶您來到日前遭遇了迷宮星號沉船事件的A中校門前,我們可以看見校園裡佈置了許多白色的花朵,全是為於事件中喪生的年輕學子送行所做……』

他一步步走出廚房的範圍,在沙發後面頓下腳步,目光越過養父日漸稀疏了白髮的頭頂,他清楚地望見新聞裡的標題,此刻記者正在他的校門之前,攝影機給了校牌四邊鑲上的白百合一個頗為長久的特寫,接近了學校的學生也紛紛在手腕上綁上了白絲巾,偶爾也有些看來是畢業生的人在胸前穿戴起新雪一般白的胸花。一般來說,畢業典禮總是大紅色的,為彰顯喜氣與祝福,往往不會選用如此蒼白的色彩,但今天有一些不一樣,在這一屆的畢業生之中,有一些人永遠地離開了他們,因此無法與他們一起升上大學。

『迷宮星號郵輪作為A中選定的高三畢業旅行的主要行程,於仁川港發船,並在第二日前往濟州島的途中船體遭受劇烈撞擊,基於船上工作人員錯誤的判斷以及當時徘徊在外海周邊救援隊並不及時的搜救行動,喪生人數高達……』

沉默的氛圍自畫面中蔓延開來,導致安迷修吞嚥下熱飲的動作都變得有幾分不自然的凝滯,他垂下眼瞼來緊盯著電視畫面中的最底、總是無比聳動的新聞標題詞條的部分,本就沒什麼表情的面容因此肅穆了起來,從水打溼的模糊轉瞬化為了狀似默哀的嚴峻,在這看似靜謐的情緒間,哀痛有幾分、不捨又有幾分,他已經斟算不清,當初那股劇烈到猶如烈火一般熾熱,又如極地那樣冷冰的、想要大哭一場好抒發無處宣洩的衝動胸悶也彷彿隨著浪潮與船隻沉進了深海底,被封藏在記憶盒子裡最不起眼的隅落,尋常人再也找不著。

他將自己的眼光投往擱放在茶几之上的一大束千紙鶴,那是他運用漫長住院期間一隻一隻摺出來的作品,一千隻紙鶴能夠搭築成通往天國的拱橋,載著那些長眠於海底的孤寂靈魂到他們理應前往的樂土。

然後分針喀噠一聲地刺向了數字六,如劍鋒一樣的末端倏地洞穿了他的耳膜眼球,如同穿線的針,在下一秒將他飄離的意識重新喚回,引上了正確的道路。

他在這極短的須臾回歸了心神,眼睫又一次地眨動,秒針轉動的響音開始流淌,他回過頭,鞋底拂過木質的地面,掀起另一陣悅耳的風,指尖觸上白木的桌,緊接著是灰銀餐墊上的鵝黃瓷盤,那些人世間的溫度重新親吻上他的末梢神經,促使他血液回流,心臟再次律動,而原先強烈到幾乎使他窒息的暈眩也逐漸遠去,眼前的視線因此變得清明。

他捏起吐司橙香的邊,囫圇吞下那片夾了培根蛋的麵點,將座椅上的書包甩上肩頭,又小跑步到了沙發之前,拎起那包裹在塑膠袋裡的千紙鶴,一如往常上學時候那般地對著扶養他長大的義父揮了揮手,朝氣蓬勃地喊道:「我出門啦!」推開門的那會兒他不免感謝起他的動搖掩藏得還算不錯,沒有為他唯一的家人煩憂;說來今天也算得上他的大日子,從今而後,他便不再是一個中學生,而是準大學生了,比起他的許許多多同儕,他顯得是這樣幸運,可他無法因此感到慶幸。

──畢竟一閉上眼,他就能見到他們的身影,在草木相互輝映的操場、在有了些年紀而顯得灰撲撲的禮堂、在有著重新粉刷過的油彩的校門口,唯獨不在他睜開眼後的世界。

或許這就是他蒼穹裡最為悲慟的碎片,他感覺他周身的每一寸空氣都在為之震顫,時時刻刻提醒他:他們的面容與嗓音,他們的淚水與笑臉,他們的性情與名──要他永遠地銘刻進骨髓,正如墓誌銘一般深邃。

他的腳步隨著心緒的流轉而變得有若千斤重,可他卻又無法輕易從這種泥淖一般的情緒中剝離。也或許他其實是不想清醒的,惡夢即便再苦痛,也有記憶深刻的緣由,悲劇即使再令人遺憾,也有烙印在心上的因故。

「──班長!」

一聲模糊的叫喚使得他剎那間拉扯回了注意力,目光聚焦定格在跟前的柏油道路上,彷彿他胸前紙花一般刺目的白幾乎灼傷了他的視網膜,他回過腦袋,發覺身後蜿蜒而頎長的坡道竟是空無一物,只有期期哀哀的鳥鳴,還有風撼動樹梢的聲響,這些樂音交織成了一曲洋溢著抑揚頓挫的樂章,又似是一句簡短的話語,一聲道盡了無數思念的口音。

──我好想你。














滴滴,答答。

窗外的微雨拍打在玻璃上,落了幾點敲上遮雨的棚,於塑料的板面上擊出一兩道力度十足又短促的聲響,安迷修抬起腦袋,望著一匹簾外的窗櫺。才剛從過分冰冷沉悶的加護病房裡轉到普通病房,人氣是多了些許,連日來只有消毒水的浸泡讓他對於其餘的氣味分外敏感,而這間病房還殘留了一點上一位患者的氣息,才來探過並送過花的卡米爾更驅散了醫院裡充盈的惆悵,將新嫩鮮活的露水渡進了這座雪白的監牢,讓他得以在被抑鬱氛圍壓迫得喘不過氣之前獲得一點外來的氧氣,吊瓶裡的水透過透明管流通浸他身體裡,讓他原先漸趨凝結的意識重新流轉起來;春天來臨總會帶點雨氣,S市的雨則一向是乾爽至極的,安迷修緊盯著窗外發了一會兒呆,不曉得海上的天氣又是怎麼樣的?濟州海峽的風想必比S市裡吹的溼重得多、也大得多,說不定溫度一差起來,就很容易著涼。他想著那個總是穿著短袖和一件薄夾克的少年,不由得就有了撥打電話的衝動。

「應該,不會沒多帶幾件衣服吧……」

他喃喃自語地說著,手指到底沒抬起來,只是碰了碰自己腕子上配戴的木質佛珠,讓串珠相擊發出幾聲清脆的響。擱在床頭櫃上的月曆在四月十五日這天打了一個圈,甚至以紅色油性筆標註上今日本該有的行程──今天是凹凸中學三年級的畢業旅行,作為A中三年B班的班長,安迷修本也該再前往濟州島的路上才是,無奈他在行前得了流行感冒,狀況還挺嚴重,住院隔離了將近一周,恰好錯過了同學們出遊的日期。

要說不低落是不可能的,雖說已經長到了這個年紀,一次沒參加到學校的校外活動也算不得什麼大事,但壞就壞在這是值得紀念的畢業旅行,也是雷獅和安迷修交往以來的第一個旅行。

而且雷獅本身還挺喜歡這種行程的……怎麼可能不覺得失落呢。

安迷修忍不住唏噓了一陣,並架起病床上的餐桌,把先前放在腿上的筆記型電腦置放到桌面上,掀開輕薄的蓋,又怔愣了半晌,才把攝像頭裝上電腦螢幕邊上。幾乎就在此時,雷獅一通電話撥向了他收在胸口口袋的那支手機,不間斷的震動緊貼著他的胸腔,又為他注入一股似人的活力。他從中摸出自己的手機,他想此刻他應該才剛登上迷宮星號,目光在接觸到屏幕上特別標明的那個綽號時他不免笑出了聲,他還記得雷獅強制性的往他手機裡輸入自己號碼的時候,為了確保自己在他通訊錄的第一位,甚至在自己的名字前加註了三個A,後來被安迷修硬是改成了「就是一個渾蛋」。

那麼現在呢?他又將他的暱稱換回了「AAA雷獅」,理由則是天底下還沒研發出一個罵人的詞彙可以形容他這個人的討厭。

同理,這世界上也還未曾有過一段讚辭足以描述他的可愛。

『喂?安迷修?』

令人想念的嗓音透過手機話筒的音孔流洩進這空泛得乏善可陳的空間是略有些失真的,卻足夠讓安迷修從中品味出風雨的氣味。雷獅喚他名字的時候總是習慣讓語尾揚起,把簡短的三個字說得像是情話似的,以往他會覺得那是一種另類的惡質調侃,而今他只想,每當雷獅稱呼他的時候,那種心尖一顫的悸動原來就是所謂的愛情。

「……你現在可以視訊嗎?」翻湧躁動的思緒促使他提出了一個聽來頗為沒頭沒腦的要求,對面那頭的人沉默了一會,緊接著響起的是短而快的兩聲提示音,電腦螢幕上顯示出了一則雷獅向安迷修提出視訊要求的提醒,安迷修點開了那則提醒,並選取按下了同意鍵,一個視窗倏地延展開來,雷獅正在那鏡頭底下,對他彎起嘴角招了招手。

『你這麼想我啊?還視訊,我們彷彿活在上個世紀的安大老爺也曉得怎麼使用科技產品了?』

可能是視訊本身流通速度就慢,或者海港邊的收訊並不怎麼好,雷獅在畫面上動作是遲緩且不斷定格的,安迷修看著他嗤笑一聲,又熟稔的揶揄了他一句,便有種莫名奇妙的懷念感,搞得他好像有受虐狂似的。

可他又出奇的不想反駁他的問話,便輕輕的應了一聲嗯,弄得雷獅面上的表情都有些古怪的,反倒娛樂到了他。而安迷修並沒有偷樂太久,一會兒便旋身將平攤的病床立起,將其當作椅背一樣的靠在那上頭,「現在班上怎麼樣?」

『敢情你跟我視訊是要我當傳話筒?』雷獅撇了撇唇,瞇起的眼有股斤斤計較的冷光浮動,話語飄出口的溫度比春雨還冷,比海風還苦鹹,『放心吧,大班長。除了你,所有人都好得很,活蹦亂跳到幾乎可以下海捉魚了。我看你還是安心養你的病,別老瞎操心那麼多。』

看他這小家子氣的模樣,他怎麼可能不被逗笑?安迷修抿著嘴唇強忍笑意,便又補上一句:「我是閒得很,擔心點才有事做,不如你把手機借給其他人看看?我有點想他們。」

此話一出,雷獅的神情看來都想罵一句娘了,當然,只是幾乎。只見他眼角抽動了幾下,最後不怒反笑,呵呵兩聲開始為難起了病人,『你要我替你跑腿,我可是要收費的。』對於雷獅突然的制肘,安迷修只覺得有趣又好笑,他抱起自己的胳膊,好整以暇的望著螢幕裡人的雙眼。

「那你跑腿費怎麼算?肉償?」

沒想到他真會這麼問的雷獅這會兒又是愣了一愣,抓著手機的手貌似抖了兩下,使得畫面一時有些混亂,不得不說雷獅難得的失態總是讓他覺得討喜的,反倒是他平日裡那股不迫的從容才看得讓人生厭,『行啊,安迷修,你現在還能懂得我這裡的營業規矩了。』

正所謂人不要臉天下無敵,安迷修也算是懂得這話的真諦了。只是要和雷獅比誰臉皮厚,安迷修到底嫩了點,只見雷獅抿直了唇線,上下兩片薄削的瓣相互磨蹭起來,眼神閃爍著,有點像是星空之下的寶石,轉動的光都是低調隱晦的,每當雷獅產生這種小動作時,他便曉得他這是心裡正盤算著些什麼事,安迷修猛地回想起雷獅生日的那天,一群人聚在一塊唱KTV,其中過了十八歲的人少說也有一半,都是年少輕狂的主,初次嘗試酒精類的飲品以及成人滋味的生活,人數又多,膽子一大起來,難免就喝得有些高;安迷修也是那受氣氛影響的其中之一,他酒量平平,不如雷獅會喝,幾杯黃湯下肚就開始神智不清,但也不至於到要喝掛的程度。他記得雷獅扶著他到KTV的洗手間,暖黃而明亮的燈光甫一自他頭頂墜落下來,他便難受地掙脫雷獅的臂彎,撞開隔間的門板抱著馬桶嘔吐起來。

而雷獅就靠在邊上,從隔間外看著他,沒說什麼話。直到他探出虛軟無力的手臂按下水閥,拉動捲筒衛生紙擦了擦自己的嘴,他才靠了上來,托起他的腦袋用自己的前額抵住他的,「你發燒了。」他幾乎篤定的說,安迷修輕輕的晃了一下腦袋,表示自己只是喝得有點多,事實上,他也不過解決了三杯啤酒。

他身上確實有些燥熱,但安迷修老以為那是酒精的薰陶,就連那股胃部翻江倒海的難受也是,但熟知安迷修酒量的雷獅卻不以為然,才這麼一點酒液,還不足以讓安迷修醉成這副德性。

「聽我的。」雷獅認真起來的時候總是格外強勢的,他將他的手臂繞過他的頸項,扶著他一步一步走向歌廳之外,他叫來了計程車,一把將他塞到後車廂裡,自己也跟著進來了;安迷修在意識朦朧之餘還知道要勸他回去,這是屬於他的生日會,壽星不在,其他人又要怎麼玩得踏實?然而雷獅只是看著他,背著車窗外的霓虹燈,唯一熾亮的便只剩下他焰火一般的瞳孔,「我?不用了,反正他們只是想找個藉口瘋玩一會,我在不在,沒什麼區別。」

這話倒也不是假,距離聯考越發接近,誰不是繃緊了皮在念書學習,就怕耽擱了自己的前途,有這麼一個機會放鬆發洩一下,總是好的。雷獅撐著自己的下巴,將頭撇向窗外,凝視著柏油路上一個又一個大片圓點一樣的路燈,另一手則踮起了指尖,沿著內裝的硝光黑皮椅走過,輕巧地、默不作聲地握住了安迷修的手,那修長的、能讓人刺探出明顯骨節曲線的五指錯落進他的指縫,緊扣著他的手掌,傳遞來屬於另一個人的微涼體溫──有一點冰的,相互接觸的肌膚甚至有些麻麻癢癢的,靜謐的樂音在他倆這觸手可及的距離間來回試探,深夜電台播放的老情歌深情得很剛好,安迷修猜想雷獅也許原來是有其他計畫的,只是這計畫趕不上變化,也只好作罷。

「況且我是你男朋友,生日我其實只想跟你一起過的。」

雷獅說情話的時候,有兩種情況:一種是易躲的明槍,態度游刃有餘,做的事、說的話,都像是埋藏於本性的自如,讓人不免感覺都是安排好的套路;至於另一種則是難防的暗箭,毫無預兆、沒有山雨前的陣風,一切都過於坦承直率,才顯得毫無遮掩鋪墊到猝不及防。

──而這,就是他的暗箭。

安迷修幾乎是立時便屏住了呼吸,看他輕輕地轉過視線,目光落到他眼底去,倏地撇開了眼神,其實這也不是多麼使人害臊的一句話,但聽在他耳裡、說在他嘴裡,就是挺羞人的。

雷獅送他到醫院急診室後,果然檢查出了流感的徵狀,安迷修無比慶幸在計程車上時他還顧忌著司機師傅以及自己才嘔吐過,口腔裡有一股口氣等種種理由而沒有給雷獅一個吻;說來也挺掃興的,戀人的生日最後居然是以他住院觀察作結,五天後又是他們的畢業旅行,這麼一看想必也是去不了了,安迷修頗為挫敗的將臉埋入了自己的掌心之中,覺得老天爺和他開了一個不怎麼樣的玩笑。

『等你出院,我們也可以自己搭船出來玩。』

雷獅的聲線將他自回憶的流沙中拖拉出來,他面上的神情又回歸到了他熟悉的那個樣子,帶點疏懶,帶點陽光烘烤過、海風吹拂過的清爽明亮,緊接著畫面裡,雷獅的臉容驀地消失無蹤,一團色彩殘影緩慢的在螢幕上轉動,又逐漸聚焦,安迷修從中看見了斜倚的朝陽,歪斜著落入了雪白的棚底下,甲板上淡色的木質紋路是他當下唯一能觀賞得著的景,潮水拍打浪花的聲響、青年人們的吆喝,全都交匯到一起。而後眼前的景色又一次晃動,出現的是一張嬌美的臉蛋,凱莉正湊在金的身旁,同他揮手打了個招呼,『嗨,班長,你現在感覺還好嗎?』

「凱莉、金,你們早啊。紫堂呢?」安迷修同樣回以一個招手,並下意識尋找起那總是黏在一塊的三人組中的第三人,卻只見一顆不屬於般裡熟悉風景的白色腦袋,格瑞正站在二人身後,朝他點了個頭致意。

『紫堂幻啊?這會兒應該找銀爵去了吧?最近他們關係好像挺好,貌似是銀爵正在輔導他功課還是怎麼樣。』

『班長班長!好久不見!我想死你啦──你什麼時候回學校啊?』

目前掌鏡的似乎是凱莉,她捏著手機的兩邊,讓金和自己的臉各自站了屏幕的一半面積,安迷修忍俊不禁的抖了兩下唇角,先前那股鬱結的心情一掃而空,重新填滿他胸腔的,是一股近乎使人不由自主提拉起嘴角的愉快,「我大概再兩天就能出院,謝謝你的關心,金。凱莉,班上都還好嗎?」

『除了你的雷大貓貓之外大家都很好,你根本不曉得雷獅的臉到底有多臭,好像全世界都欠他一個億似的,誰畢業旅行會用這副臉見人啊?』凱莉說著說著頗為嫌棄的翻了個白眼,這白眼的方向還意有所指的,只見視訊畫面中兩截狀似指尖的肉色滑過,鏡頭突地拉遠,照到的還是金和凱莉兩人,但也增添了不少景物──比方說他們靠坐的長沙發,以及他們身後的格瑞。

『你少多嘴吧。』他認出了說話的人是雷獅,便笑了一下,嘴邊那抹微笑看得凱莉雞皮疙瘩都掉了滿地,直搓著自己的胳膊發抖。

『凱莉,你怎麼啦?覺得冷嗎?』

『我是覺得眼睛痛,辣眼睛。』

緊接著雷獅便又領他前去找了班主任丹尼爾,丹尼爾對於安迷修的病情表達了相當程度的關切,路上連帶的也遇見了果然和銀爵待在一起的紫堂幻,即便身在空氣沉悶的病房,安迷修仍是毫不吝於將自己的笑顏分給碰上的每一個人,這也是他好人緣的原因。

『哦喲,這不是傻子騎士麼?』

如烈焰一般火紅的長髮自他眼前飄過,安迷修眨著眼,透過屏幕注視著自己從小到大的玩伴(不曉得是不是雷獅有意為之,他只看見了艾比的眼睛到頭頂這小小的一截面容部位)──艾比及埃米姊弟,此刻埃米正擺著一張略感困擾的表情拉扯了下自家姊姊的手臂,『老姊,你好歹也加一下敬語……』

『有什麼差別?反正他跟我們同年級啊,而且都認識多少年了,衰仔你膽子肥了啊,竟敢糾正我?』艾比說著說著便叉起腰來,嘴巴高高噘起,瞪大了雙眼一副頗為不滿的模樣看著埃米,弄得埃米只能連連搖頭舉雙手投降。

『哈哈,不敢不敢……安哥,你覺得怎麼樣,還好嗎?』

「我很好,謝謝你們的關心。船上怎麼樣?好玩嗎?」看見這幾乎年年都在自己身邊上演的姊弟鬩牆戲碼,安迷修忍俊不禁地聳動了下肩膀,因忍笑而微微瞇起的眼瞥見那頭的艾比一把將埃米塞進了自己的臂彎裡,裝模作樣地勒住他的脖子,上了高中以後,埃米的身高猛然抽開,現在也就比安迷修低了那麼一點,倒是艾比還維持著一貫的嬌小,這麼一個扯動埃米幾乎是呈現四十五度彎腰躬身的狀態,顯得這個畫面格外逗趣。

『馬馬虎虎吧,甜點不錯吃,飲料有賣苦瓜奶茶,味道還行……有游泳池、健身房,酒吧也有,艙房的裝潢也不賴,就是船員沒什麼帥哥這點讓人不太滿意。』艾比的回答一向很有個人風格,讓人不禁莞爾,她扳著手指細數起這艘郵輪上可供人遊樂的設施,並一一做出不曉得是褒是貶的評價,看他們都這麼有精神,安迷修面上的笑臉也越發明亮。

而這類發言毫不意外地惹來了埃米悄咪咪的白眼,他攤著手,撇了下嘴唇也絲毫不跟自己姊姊客氣的吐起槽來:『得了吧老姊,你不都顧著看B班那個叫金的同學去了嗎?』

到底是打小一塊長大的青梅竹馬,聊起天來簡直沒完沒了。雷獅不耐煩地以腳尖點了兩下甲板,本來他就不是太喜歡這對姊弟,具體原因只有他自己曉得,他猛地從艾比手中抽掉自己已經開始微微發燙的手機,並不顧安迷修的想法直接把行動電話塞入了自己的口袋裡邊去,『女人真是多話,這也夠了吧。該把我男朋友還給我了。』

雷獅的口氣總是有些剝不去的傲氣,搞得好像他說什麼都如同是耀武揚威的得瑟,安迷修模模糊糊地聽見了艾比抗議的叫聲(估計正在說什麼「有男朋友了不起啊」之類的話),連同埃米柔聲的勸解寬慰也一樣彷彿隔著數層紙膜似的聽不真切,隨後,哪些聲響逐漸地離他愈來愈遠,喇叭音孔中只有一陣規律的跫音,堅定、響亮,每一步都是沉的,能把路走出一股磅礡的氣勢;「重見天明」那會子他先是看見了碧海與藍天,界線是糊的,乍看之下色彩好像也沒什麼明確的分別,安迷修等待著鏡頭移轉到雷獅臉上的瞬間,卻發現他只是讓他看海。天邊有幾隻海鷗乘著風掠了過去,慢慢地變成遙遠的一個小點,他想他應該先對他說些什麼,卻發覺思緒是靜的,靜得不起半分漣漪波瀾。

「雷獅。」他在蒼茫的空白中擠出了一小截黑色的文字,短短的,是他的名字。

雷獅輕輕的「嗯」了一聲,當作是有聽見他的話的表示。安迷修凝視著螢幕中的一色海天,突地從心間冒出了一點想法,「謝謝你。」

『謝什麼?』

「你不是不太喜歡艾比埃米他們嗎?沒想到你也會替我找他倆。」

這話聽得雷獅不禁嗤笑一聲,心想安迷修這是當他肚量有多小啊?可他同時也覺得他想說的似乎不只這些,便輕巧的揭過了這個話題,『也沒什麼好謝的。』

只是因為安迷修見到那對吵吵鬧鬧的姊弟會比較開心,所以才順便看看,沒什麼好謝的。雷獅一手擱在牛仔褲的褲袋邊,瞇起眼來凝望起眼前的景色──在海上總是很容易迷失方向的,但他卻清楚地曉得仁川港的方位,並越過萬千屋瓦房頂,想著那棟浪花一般白的建築裡的人。

他們維持了好一段時間的沉默,讓海浪親吻船隻的聲響來填充他們之間並不空蕩的靜謐,安迷修感知到自己周身歡快的因子逐漸地靜默下來,卻是莊嚴,而非死一樣沉寂,他以食指的指腹磨蹭自己的掌心,指肚突起的一小片硬繭拂過粗糙首掌時的觸感也是遲鈍的,一切都相當的緩慢,包含雨水、包含海潮,包含他與他之間流動的空間與時間。

「等你回來以後,我給你做海帶湯吧。」

這話突如其來的宛若驟雨,又不太具有可推敲的邏輯,可雷獅就是莫名其妙地聽懂了,因而笑了兩聲,嗓音是清亮的,不難想像他鼓動喉結,就像木吉他的音箱,從中鳴響出悅耳動聽的旋律,『你拖延了好一段時間的補償,還不用算利息囉?』

「你想收什麼利息就你說得算。」安迷修聽了他的埋怨也不免跟著彎起了眼角,病房裡沒有風,他卻覺得此時此刻……他好像正站在他身側,與他共倚著還殘有一點刺鼻新漆味兒的深藍色欄杆,吹著鹹鹹的海風,逆著光,給了彼此一個心照不宣的笑臉。

他又舉頭望向窗外,那場疏疏落落的雨已經歇了,有一片桃花的瓣落了下來,像是刻意要他看見似的,附著在窗子光可鑑人的玻璃面上,他輕手輕腳的下了床,推開窗,迎來戀愛一般甜的春桃香。











夜裡,原先已經準備就寢的雷獅是被凱莉的奪命連環call給吵醒的。

年輕人相約出行本就不可能早睡,尤其這還是全班一同出遊的畢業旅行,而雷獅又是班裡的領頭羊,一有吃喝玩樂的好事向來不會短了他,只是這會兒安迷修不在,出乎所有人意料有著相當長的熱戀期的這對情人這下估計正上演著什麼小別勝新婚的戲碼,只要是屬於三年B班的同學便或多或少都對雷獅心情上的鬱悶有所感,也為此嘖嘖稱奇。雷獅上了高中以後也談過不少個女朋友,這其中還真沒有哪個人讓他這麼黏、這麼傻白甜的;可說他因為安迷修而甜到傻了,貌似也不怎麼對,不管是雷獅還是安迷修,在感情上都是相當的理智派,這兩個人乍看天差地別,骨子裡卻是一樣的人種,正所謂物以類聚──說到底能夠相處到兩年都被所有人誤會成真正的一對,絕對不是毫無理由的。

而此刻,雷獅百無聊賴地將兩手插進自己衛衣的口袋裡,斜著身沒什麼站相的佇立在一條鑲嵌了LED燈條的柱子旁,眼神四下瞟著,像是下意識地尋找著什麼一樣,過了一會兒便又收回,臉上彷彿寫著大寫加粗的「了無生趣」四字,凱莉揪著棒棒糖的紙棍在自己嘴邊轉了一圈,說他這模樣就叫做望夫石。

「你說錯了一點:望妻還差不多。」面對凱莉的調侃,雷獅倒是不太介意自我解嘲一番,並誇張地感嘆起來:「沒辦法啊,船上都是學校裡的人,老面孔老屁股了,當然沒有比安迷修辣的囉。」

彷彿被他這話噁心到了似的,凱莉跳起身往自己身旁的空間挪動了下臀部,對著他嫌棄的吐了吐舌,「呸呸呸,秀恩愛別秀到本小姐跟前來,等會兒有你表演的舞台。」

「……什麼意思?」

迷宮星號的郵輪大廳有著天鵝絨的地毯,彷彿復古舞廳那般閃亮而五彩斑斕的迪斯可球,以及專業DJ負責的重金屬音樂。凱莉在一塊偌大的圓形光斑下無所謂地聳了聳肩,以指節輕敲大理石紋理的桌面,一名穿著侍者裝束的青年端著圓托盤,將匯聚了琉璃一樣的流光的香檳酒瓶擱到了桌上,高腳杯在眾人面前擺開,個個盛裝著鎏金一般的酒水,雷獅隨意的掃了這桌邊上的一圈人,約略十來個──每個都是熟面孔,A班的嘉德羅斯、格瑞,B班金、凱莉、紫堂幻,C班銀爵、帕洛斯及佩利,還有D班的雷德、蒙特祖瑪、艾比跟埃米,除了校排第十的安莉潔他並不怎麼熟悉,其他人都算是有些交情的──這麼一分酒瓶裡的香檳自然消滅得很快,雷獅在一個沒人的單人沙發上落座,正好完整了這個圓;金興致勃勃地將酒瓶橫放,正好在圓桌的正中心,並且由他來解答了雷獅的疑惑──年輕學子的畢業旅行夜晚行程還能有些什麼?不外乎就是一些桌遊、紙牌、博弈以及真心話大冒險。

「其實我們本來要玩狼人殺。」凱莉哼了一聲,抬起手臂來敲了一下身旁將一頭及肩長髮染成奇特的冰藍色的女孩,「但有安莉潔這個傻妹跟金在,實在不怎麼好玩,而且還多了人。」

學力不等於智商和心機,在和安莉潔玩過兩把狼人殺之後,每個人都有相當深刻的體悟,緊接著嘉德羅斯又提議要玩國王遊戲,但被格瑞和銀爵一塊否決了;眾人在七嘴八舌的討論中,最後終於妥協著各退一步,選擇了看來溫和又在某些方面富有激情、促進和諧友誼老少咸宜的遊戲──真心話大冒險。

既然要玩真心話大冒險,當然得找點比較有話題的人物,而這個比較有話題八卦的人自然就是雷獅了,他這下算是曉得這群人邀請他來玩的居心,但也不怎麼在乎,反正閒著也是閒著。

酒瓶最開始由金轉動,瓶口指到的人需要選擇想要玩真心話還是大冒險,問題及冒險的內容統一由轉瓶子的人決定,回答完問題或執行完指令之後,再由方才被指名的人轉動酒瓶,依此類推進行遊戲。第一輪中獎的是嘉德羅斯,帕洛斯吹了聲口哨,佩利也就跟著起鬨,而嘉德羅斯只是冷哼一聲站起了身,抱著自己的胳膊居高臨下地瞪著金,「嘁,不就是點小場面,我選大冒險,你有什麼花招只管出,放馬過來吧。」

「什麼?大冒險嗎?可我想到的是真心話啊……唉。」想不到一開始就有人選擇了大冒險,金顯然很是苦惱,準備好的問題都吞回了喉嚨裡邊去;他四下顧盼著尋找著可供激發靈感的素材,兩眼在瞥見桌上的炸物拼盤時倏地靈光一閃,並拍了下手,「──我知道了!嘉德羅斯,你拿薯條沾一些番茄醬去找那個水手姊姊求婚吧?」

此話一出,一圈人瞬間靜默了半秒,先笑出聲來的是凱莉,一句不怎麼優雅的感嘆詞從她嘴裡蹦了出來,她直拍著沙發的椅墊,笑得前仰後翻,完全無視嘉德羅斯在曖昧照明之下依然鐵青得明顯至極的臉色,「哈哈哈哈哈……我天,嘉、嘉德羅斯,想不到啊!你到頭來居然栽在了金的手裡!哈哈哈哈哈……」她笑得誇張,連帶著讓參與遊戲的許多人也就繃不太住表情,帕洛斯背過身聳動著肩膀,佩利和安莉潔顯然還搞不清楚狀況,覺得這也沒什麼大不了的;雷德乾笑了幾聲,其他幾個人倒還沒什麼反應。

至於嘉德羅斯本人呢,他面色晦暗,眼底到是亮得很,像是一對探照燈一樣地狠狠的剮了出題的金一眼,然而中學的男孩總是好面子的,願賭就要服輸,他一把抓過餐盤裡的薯條,力道大到塑膠製的白盤在桌案上磕碰出了一個好大的聲響,被他握在掌心裡的馬鈴薯條估計都要被他捏個稀巴爛了──眾人目送著嘉德羅斯大步流星、氣勢洶洶地走向穿著船員制服、正環顧四周巡邏的水手小姐,猛地向她單膝下跪,手臂遞出,那被他兇殘蹂躪過的薯條懨懨的垂下,一條一條彎起,成了一朵盛放的、難看的黃花,開口時語調是有些僵硬的:「嘖……喂、你願意嫁給我嗎?」

水手小姐見了他這等陣仗,十分明顯地愣了一愣,甚至還和嘉德羅斯大眼瞪小眼好一陣子才抬起指尖比劃了下自己,問:「……是在問我嗎?」

而嘉德羅斯的回答是擺上一張「你在說廢話嗎」的表情。

「噢……不好意思啊同學,我下周就要跟男朋友結婚了來著。」於是她眨了眨眼,抽起嘉德羅斯手裡的一根薯條放進自己嘴裡嚼了嚼吞後下,並對他露出一個微笑,伸手揉了揉他異常蓬鬆柔軟的腦袋,「不過還是謝謝你,小朋友對姊姊要用敬語才行啊。」

第一輪遊戲就到這裡算是落幕了,嘉德羅斯頂著一張黑到和銀爵有得一拚的臉走回座位,見他這個表情,其餘人也都沒好意思再調侃他,只能趕緊進行到下一輪。嘉德羅斯氣呼呼地握起五指,旋動瓶身,玻璃磨蹭拋光過的石面所製造出的噪音異常的響亮,這一次,瓶口指向的是格瑞,嘉德羅斯當即就恢復了以往的神氣,整個人精神都來了。格瑞淡淡的掃過桌面上的酒瓶一眼,又抬起眼瞼來與嘉德羅斯四目相對,用毫無起伏的語調道出了自己的選擇:「真心話。」

這個決定顯然讓嘉德羅斯大感無趣,他向下揖拉著嘴角,只差沒在自己臉上寫上「我很不滿」四個大字,「格瑞,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膽小了?」

「把勇氣用在有意義一點的地方吧,嘉德羅斯。」如果他的表情再豐富一些,雷獅毫不懷疑格瑞會直接送給嘉德羅斯一個白眼,然而他是那個疑似顏面神經失調的冰山男,也就只會閉上眼睛嘟囔了。

既然是真心話,當然就不會有方才的大冒險內容來得精彩,嘉德羅斯頗為提不起興致地以指尖玩轉著玻璃酒瓶的瓶身,從中滴落幾點黃澄澄的酒液,在桌面上形成兩個小小的圓,「那你就說說你對我的看法好了。」話語的尾音甫一落下,格瑞的眉毛便糾結了起來,就那麼輕巧的一個顰蹙,對於格瑞來說就是很大的情緒表現了──顯然這個問題算是有點為難他的。

「……可敬的對手,一起學習感覺會很有效率。」似乎並沒想到能從格瑞嘴裡得到這樣的評價,嘉德羅斯頓時怔愣住了表情,緊接著眼神又一次亮起,整個人看上去都喜孜孜的,先前受的氣一掃而空,瞬間轉化成了一副眉飛色舞的樣子。

接下來,由格瑞發起的輪轉則轉到了凱莉,由於對這類遊戲不怎麼感興趣的緣故,格瑞自動讓出了出題權,凱莉也算得上是這種遊戲的大魔頭了,可以說是相當敢玩的主,又是女孩子,其他人總得讓著她點。凱莉的這輪最後是以「分享一個自己最丟臉的記憶」這樣的問題結束的,而凱莉最丟人的也不過是先前與安莉潔相約出遊,發現對方走失,還到商場那裡去廣播,被人誤會年紀輕輕就當了媽這麼個小事罷了,也不曉得丟臉的到底是她還是安莉潔。

「我不是迷路,我是在追蝴蝶。」安莉潔對此發起了一句讓人無法理解的抗議,這世界上估計沒多少人能捕捉到她的腦電波。

既然問題已經結束,凱莉自然獲得了轉動酒瓶的權利,本來這遊戲就是想揶揄雷獅來的,凱莉這會兒便不負眾望,將瓶口對準了正對著她的雷獅。

「這應該沒老千吧……如果我選大冒險呢?」雷獅緩緩地挑起一側眉峰,望著眼前的瓶口不免探問道。

「你也可以試試看,不過我會勸你參考一下嘉德羅斯──別一副叛逆的表情,有男女朋友的人大冒險玩起來一點都不好玩。」

凱莉說著說著便攤了攤手,一臉無所謂的表情,她深知雷獅是個相當隨興、甚至可以說是興趣使然就能做一切讓人看不懂的事兒的人,於是也懶得多言,幾乎可說是直截了當的撿了一個問題來問:「而且都說了會給你表演的舞台──比如說,你和安迷修到幾壘了?」

這個問題顯然不是每個人都懂的,嘉德羅斯一臉疑惑,金直接把不解的目光投向了格瑞,而其他人道是沒什麼特別的表示,也不曉得是懂了,還是根本不好奇。

「三。」面對這個不怎麼犀利的問題,雷獅回答時眼睛都不帶眨的,他噙著笑,斜睨過凱莉那張嚇得棒棒糖都掉了的表情,「也就親過了嘴吧。」

他慢悠悠地將這段話說完,並開始品味起眾人臉上那不敢置信的神情,到底都是一群年輕小夥子,碰上了關於情愛的問題難免會有些敏感,討論起來也總有幾分不正經的遐想,帕洛斯低笑了幾聲,「我的天,老大,我還以為……你那麼紳士的嗎?」

「我看你是不行吧,這都多久了啊?去年夏天那會兒到現在也都快一年了?」饒是艾比也不免想要刺他個幾句,卻被雷獅隨意撇來的一眼給驚得躲到了埃米身後去。

「搞不好他才是被人壓的那個,沒好意思說而已。」要說這其中有誰對雷獅是最口沒遮攔的,那絕對非凱莉莫屬,穿著粉色洋裝的嬌俏少女開啟葷腔來倒是比誰都熟練,對於這突如其來的質疑,雷獅只是嗤笑一聲,告訴她「信不信由你」。

既然已經被八卦了一把,雷獅覺得自己也就不負凱莉的盛情邀約,接下來的遊戲變懶得奉陪了。他逕自穿越隨著樂曲擺動肢體的人群,從沿著環形大廳輪廓所開立的多扇門中的其中一道走出,來到了充盈著海水鹹味的甲板上。夜深了,風也就大了些,室外也就只有船舷邊還有三三兩兩的人仰著腦袋觀賞剝除了光害以後的璀璨星空,正對著大廳的游泳池空無一人,他沿著泳池方框型的邊行走,到了船頭邊上,便把自己的手臂往高起的欄上擱;現在的時間已屆午夜,玉盤一般的圓月再整座穹頂的正中位置,抬起脖頸便能看見。它的周遭有星星點點的沙,數量多得就像一整片銀河親臨,這樣的景致在K國確實算得上難得一見,比起S市裡出名的約會勝地──星空圖書館所營造出來的景色還要來得真切上許多,彷彿一伸手就能摘下一粒星辰似的,半點都不合適孤芳自賞。

現在安迷修應該已經睡下了,他熟知他的生活作息,才會出此近乎肯定的猜測。可即便知道,他也想給他去個電話,可能是因為星空難能可貴,也可能是源於夜風吹起來沒有想像中的強勁而難以睜眼,或者,是由於今天的月色很美,他發覺他又有點想他。

雷獅向來是個心動不如馬上行動的人,電話接起時,安迷修果然已經睡了,聲音朦朧沙啞,帶著甫清醒的困倦,『喂……雷獅?那麼晚,怎麼了?』

那就像一道清風,倏地拂過他的耳際,梳攏開他的髮絲,將那些徐徐的微溫渡進他的腦海,讓他打從胸腔開始發暖,帶來春天溫柔的氣息。雷獅在他人看不見的角度有些無可奈何地勾起了嘴角,覺得以往曾在書本及網路上瞧見的形容原來從未誇大其辭,人的感情就是這麼奇怪的東西,茫茫然的似無所感,卻輕易地便揮開了那層欲蓋彌彰的迷霧,裸露出其下驚人的瑰麗景致。

「沒事,或許我是打電話讓你起床上個廁所。」他話說到一半自己也覺得自己找藉口的能力實在是差,或者面對安迷修時智商就會開始呈現負數,無論如何,他將自己的前額靠向了胳膊,另一手垂放在自己的頭頂,將腦袋埋進臂彎之中,感受春風在他耳邊呼嘯,逐漸的匯聚成了一句他們都沒能說出口的話。

『得了吧……你那麼無聊的嗎?沒事我就睡回去了啊……』

這麼一聽他貌似也是真的累了,雷獅猶豫了半秒要不要喊住他,便發覺話筒另一端已經僅剩均勻的吐息。

「……安迷修。」

──我好想你。











啪噠。

安迷修瞪直了眼,手腕上的繫繩斷了開來,串在上頭的一顆顆木珠落下,彈跳著在冰冷而無機質的地面演奏起一則幾乎要繃斷心弦的樂章,他的視線隨著垂墜到被褥上的串珠一路到了在地上滾動的圓,原來替他換水的護士小姐匆忙向他道歉的聲音彷彿來自另一個時空、另一個世界似的,聽來十分不真切。他只聽清了對方表示要替他拾撿那些掉落到床下的珠子,然而安迷修只是搖搖頭,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對她說他可以自己解決,不用那麼麻煩的。

醫院裡各式器械的電子提示音使他不安地絞動手指,指腹使勁地搓過腕部,彷彿那一圈原來有佛珠接觸的皮膚出了什麼差錯似的,好一陣子過後他才發覺自己正在顫抖,眼皮狂跳、心律也不怎麼整齊。他強迫自己定下心神,先做上幾個深呼吸,等稍微冷靜一些後再試圖驅使發顫的指尖,摸出自己的手機來撥打電話。

聽筒湊到耳邊的剎那他聽見的是對方不在服務區的機械女音,安迷修這才想起海上往往是沒有信號的,只能依靠網路。於是他又改以社群APP的行動電話功能向雷獅發起通話,現在時間還早,雷獅估計都還沒醒,他有很大的起床氣,要是發現安迷修因為這種理由擾了他的清夢,一定是會生氣的……可安迷修總覺得他沒時間思考這麼多,他有一種極為不祥的預感、而他說不出那是什麼,但足以使他衝動,做事毫無邏輯。

等待接聽的時間宛若一個世紀那樣漫長,安迷修顫慄著眼睫,總覺得每一次鈴聲的停頓都能使他心臟驟停,他感覺雷獅接起手機所花費的時長應該不怎麼久,但或許是等待的焦灼幾欲吞噬了他心靈裡堅硬的部分,將他一顆心變得無比柔軟脆弱,禁不得一點刺激那般,他在這猶若烈火舔舐背脊的過程中聽見了雷獅猶帶困乏的嗓音,彷彿沙子磨礪過一般,聲線是粗的,低的沉的,和他平日裡輕快的口吻有很大的差異,但他還是一秒認出了他是雷獅,是他的雷獅。

『喂……?』

剛睡醒時雷獅總是不愛說話的,肯出一聲已經算很好的了,安迷修敏銳地捕捉到他那一聲喊裡夾帶的煙火氣,踏實感因此又更多了幾分,同時也不免覺得自己真是個徹頭徹尾的怪人。

「……太好了。」可他依舊忍不住感嘆,或許是察覺了他怪異的地方,雷獅難得的沒有衝他發火,僅僅是詢問他一句怎麼了。

除了據實以告,安迷修也想不到其他可以交代得過去的說法,他想像著雷獅會以及其緩慢的動作從床褥裡起身,盤著腿,手指不由自主地在膝蓋上打起節拍,耐心地聽取他一大早發神經似的行為背後可笑的理由,然後等他把話都說完,皮笑肉不笑的大罵他一句「神經病」,事實上,一切也正如他所猜想的那樣發生了,可安迷修卻全然不覺得委屈,反倒可以說是高興,因為那一瞬間,攫住他心臟的窒息真的只是他的錯覺,他的戀人還活著,他的朋友們也都安好,沒有任何人出事。

『安迷修,要不是你現在在和我交往,我絕對會剝了你的皮。』

「所以說,我算是有特權的?我是說在你這裡的話。」

既然並沒有發生什麼事件,安迷修也就樂得和雷獅拌嘴,這會兒雷獅才剛睡醒,腦子的思路還不是很清楚,他以手支著下巴,上半身打著赤膊,盤腿坐在床鋪之上,眼神隨意地瞟向床頭櫃上的鬧鐘──早上七點五十分,船上大廳的早餐應該已經開始供應,既然人都被安迷修喊醒了,他又不是容易睡回籠覺的類型,便有打算洗漱整理一下自己的儀容,先行前往大廳裡用餐。

『托你的福,我就要難得地在旅遊過程中吃早餐了。』雷獅這會兒說話還是帶有怨氣的,安迷修眨著眼,才曉得他在旅行中是從來不吃早點的,還真是個奇怪的人。

而他也在此時回想起昨晚的那通電話,便順口問他怎麼那麼晚了還給他打電話,他從聽筒裡感覺到了雷獅正翻身下床,推開艙房裡的浴室門板,將水龍頭扭開,水流嘩啦啦地淌到洗手台之中,他將手機斜倚著牆,發起視訊要求,而後立在牆面突起的玻璃檯子上,只見安迷修穿著一身藍白相間的病號服,在畫面中對他露出一副堪比窗外朝陽的微笑。

『啊?沒怎麼……不記得了。』

雷獅從掌心裡抬起臉時,表情是有些傻呆呆的,可慵懶而漫不經心的語調卻補足了他這點缺陷,把他整個人都襯托得有幾分可愛,看得安迷修也覺得自己有些呆滯,愣了半晌才猛地對他說了一句:「我發現你這樣還滿好看的。」

他對著才洗了把臉,面龐上還帶著一股子水氣、髮梢也都滴著水的雷獅這麼品頭論足道,雷獅聽了這個評論,當即哼了哼,皺了下自己的鼻子,抬高下顎一臉不屑地反駁了他一句:『我本來就帥,行嗎?』

這充盈著不服意味的回話著實逗趣得很,安迷修無可奈何的攤開了手,「聽過老王賣瓜自賣自誇的,還沒聽說過老王誇老王……老雷自誇?」這個冷笑話說得他自己都笑不太出來,雷獅倒是捧場,還能給他幾個笑臉──殊不知那只是覺得他挺可愛,才沒忍住的逐開笑顏。

『呵,當然不能讓你猜到套路了。』

「是是,你要去吃早餐了沒啊?」

偶爾安迷修會覺得,就這樣和雷獅吵吵鬧鬧一輩子好像也是挺有意思的事,他們之間的鬥嘴幾乎無時無刻都在上演,但也沒一次真的較真,到底也是交往了快要一年的人,對方什麼性格也算是摸得挺清楚的了,相處模式也老早定型,有時候亂七八糟得緊,卻又在鬧了一天之後,模模糊糊的感到舌尖發甜,那股清清爽爽的味兒一路蔓延至味蕾,暖和他整個胃袋,正當他腦子裡轉著這些甜膩到幾乎要讓他無奈失笑的想法時,手機裡的畫面倏地一陣劇烈晃動,緊接著是一個巨大的聲響,像是什麼相互碰撞的聲音,螢幕一黑,連帶著將他一顆心也提吊了起來,安迷修幾乎是反射性地按起了開關鍵,卻發覺根本不是他手機出了問題,而是雷獅那邊的狀況有異。

再一次開啟手機,這時雷獅已經重新回到了視訊畫面中,他皺著眉,看這高度應該是整個人坐到了地上,安迷修趕忙問他狀況如何,而他只是說剛才船貌似突然轉了一個彎,不曉得有沒有撞到東西,反正應該沒事。

真的沒事嗎?

正當這個疑問在他心頭蔓延開來的剎那,雷獅那頭便傳來了一道沉穩剛毅的背景音,貌似是廣播,安迷修總覺得自己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從雷獅的表情看來,他應該是在專心聆聽廣播,安迷修也就不敢打攪他,直到看見他的眉宇越發向沒心靠攏,表情也漸趨凝重起來,他才終於訥訥的開口:「……廣播怎麼說?」

『自駕模式出了點問題,有些偏離航道,所以急轉了,要我們這段時間不要在外走動,艙房待命……還有說很快會沒事。

雷獅簡潔的複述過一次船長廣播裡闡述的內容,並緩緩地揪起了眉,『有一個問題……照他剛剛那個急轉的狀況,我記得我們這艘郵輪是超載的,那個彎太大了,可能會有些毛病……而且你注意到了嗎。』他稍微挪開身子,將鏡頭投向他身後的景色,一陣又一陣的摩擦聲響是艙房裡的擺設傾斜著滑出所製造出來的跫音,這傾斜仍在持續,完全沒有穩定而復平的跡象,安迷修感覺到自己的心臟在一瞬間緊縮,那股幾乎使他窒息的悶疼又回來了,在他耳邊奏起了耳鳴一般的呼嘯,彷彿要將他活生生逼瘋似的。

『船在傾斜。』

來自兩地相隔甚遠的兩道截然不同的嗓音疊合在一塊,恍惚間竟像是同一人發出的,安迷修揪緊了被單,雷獅則深鎖著眉,下一秒,安迷修猛地抬起頭來,眼神閃著驚疑不定的光,彷彿有什麼即將從中生出,成就一場翻天覆地的驚懼浪潮,「你剛剛說……船長要你們在原地待命,可是船一直在傾斜,沒有回到最初的平衡,是嗎?」

雷獅一臉深沉地點了點頭,算是同意他的總結。接著,安迷修說話的語速驀地加快,彷彿長跑了十公里一般,上氣不接下氣的急喘幾乎要吞沒他所有的言語,他顫抖著嘴唇,彷彿吐露出這句話對他來說是極其可怖又苦痛的,「那你想,這種事……船長不可能判斷不出有什麼不對勁吧,是不是他有意想要哄騙超載過多而極有可能無法全員獲得救生器材安全逃逸的學生,在艙房裡面等死?」

這話宛如一顆重磅炸彈,倏地引爆在雷獅耳際,他逐漸地沉默了下來,抓緊了手機站起了身,對安迷修扔下一句:『我去船長室那看看。』

難得的,這次安迷修也同意了他的想法,汗濕的掌心就快要握不緊發熱的手機,「你小心點,最好找格瑞和嘉德羅斯一起。」

『我會的。』

留下這句話,雷獅當機立斷地切斷了通訊,並絲毫不敢拖延半分地起身,扶著牆小心翼翼地在傾斜角度越來越陡峭的地面上行走。另一方面,當畫面重新回歸到聊天介面,安迷修也同樣幾乎不敢耽擱下任何一秒,旋即撥打了海巡與警局的電話尋求救援,並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此刻的狀況,「不好意思,我是凹凸中學三年B班的學生,我叫安迷修。我的同學現在畢業旅行遇上了船難,是的,是昨日於仁川港出發前往濟州島的迷宮星號……已經接到船隻的救援請求了?好的謝謝您。」通話被掐斷的下一秒,他又立即開啟瀏覽器,將他所知的所有K國報社的名字全部一一鑑入搜尋欄,並一一撥打電話過去,向他們闡述班上發生的狀況。

「您好,我有一則獨家新聞想要通知貴社,我是凹凸中學三年B班的學生安迷修,我的同學參加畢業旅行遇難,是四月十五日於仁川港出發前往濟州島的迷宮星號,因為船上過載導致救生艇、救生衣等器材不夠的緣故,船長打算棄船逃逸罔顧學生安危,請將這件事報導出來,並立即到現場採訪……謝謝您。」他腦筋轉得飛快,也不顧自己這樣的行為是否多此一舉,但才經歷過船長那樣令人髮指且壓根無法想像的作為,安迷修不禁認為只要能夠增加全體師生存活機會的全都不算多餘──他要讓媒體早一步獲得消息到港邊去採訪,利用可能的輿論壓力來加快警察與救援隊的速度,所有的學生,他所有認識、交好的每一個師長同學,一定都要沒事才行。

待得所有電話撥通完畢,安迷修便將注意力轉向自己的手臂,插入的針管被他粗魯的拔起,留下一點鮮紅的圓,彷若是千秋萬代以來人口中尋尋覓覓的那點朱砂痣,他翻身下床,踢開覆蓋住雙腿的被褥,久病在床使他腳尖甫一接觸到冰涼地面時難免失了幾分力氣,好在身體素質還算過得去,沒一會兒便站穩了腳步。他將披在椅背上的薄夾克小心翼翼地穿上,那是雷獅那天送他來醫院時留下的,連日的相隔兩地,上頭的氣息已經很淡很淡,可安迷修還是沒忍住將其湊到了鼻前輕嗅幾口那或許猶存的氣味,才又讓自己的雙手穿過長袖,彷彿被外套的主人給擁在懷裡似的;他凜下眼神,邁出的步子堅定又沉穩,彷彿一座歷經風霜的石雕像,安迷修在推開病房門扉的剎那不由自主地奔跑起來,恍惚間好似聽見了不少叫喚自他耳邊呼嘯而過,但這些來自外界的雜音完全抵不過他心裡的吶喊,他從未如同此刻這般提心吊膽,胸腔劇烈的震盪,卻又可能在下一秒心律驟停,人常說在瀕臨死亡之際會見到自己人生的跑馬燈,而就在這一瞬,安迷修也看見了,明明他身處的場所是這樣安全,沒有傾圮的郵輪,沒有洶湧的海潮,也沒有寒進骨髓深處的天氣,但他卻清楚的曉得他隨時可能死去,殺害他只需要一則消息,一樁足以被刊登在報章雜誌上的慘劇。

他在醫院大門開啟的瞬間便見到了明黃的計程車,自副駕駛座下車的人還沒和司機道完謝,他便十足失禮的將自己塞進了後座,「抱歉!先生我想去凹凸中學,非常急,麻煩您了!」










另一方面,雷獅在地面嚴重傾斜的情況下貼著牆的奔跑效率著實不彰,好在他距離班上其他同學的寢室也不怎麼遠,先被他尋著的人是凱莉,作為班裡的萬事通,只要凱莉找到了凱莉基本等同於找到了所有人,她也與他抱持相同的看法,變異口答應領他道格瑞和嘉德羅斯的艙房去。他們一路穿越了頎長的迴廊,順著階梯向下來到第三甲板區時發覺走廊上已有海水灌入,薄薄的一層水面讓兩人禁不住交換了一個不安的眼神。

「靠……果然有事。」雷獅重重的咂了下舌,踩著猶帶沙粒的水花向前邁進,在凱莉所指示的第四間房停下,並敲響了門。

門板很快地便已經開啟,令人意外的是還有一樁,銀爵也在這兩人的房間裡,這顯然是極度不尋常的,但現下沒有人有心思注意這件事的古怪,雷獅一見格瑞開了門,便立即入內向二人說明來意。嘉德羅斯老早就已經主張出去探探情況,只是礙於銀爵和格瑞都與他抱持相反意見而遲遲無法行動,「這下可是二對二了。」嘉德羅斯揚起下巴,移動步伐站到了雷獅身側,而雷獅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又望向認為服從船長指示待命的兩人,拇指撓刮著掌心裡的肉,似是正在打著說服二人的腹稿。

「錯,是三對二。」凱莉挑著眉抱起了自己的胳膊,塗著淡色唇蜜的嘴唇斜挑,彎成一個嬌俏的弧度,「我是不曉得你們兩個頑固石頭腦怎麼想的……但在關於航海與船的這個事上,雷獅可是行家。」

她這話等於是給了雷獅一個引子,雷獅從來是一個善於把握機會的機會主義者,當即接過了他的話頭對兩人簡短地說出自己的分析:「剛才的那個急轉有問題,我不曉得我們在哪個海域,但從外邊走廊進水的狀況看來,貌似已經觸礁了……船傾斜的速度非常快,我想要不了一個小時,這艘船就會斷開,如果救援再遲一些,兩、三個小時過後,船體會完全傾覆,如果一直待在艙房根本來不及逃生。」

「如果情況真有你說的那麼嚴重,為什麼船長要我們待在艙房裡?」率先反駁他這番話的是向來與他不對盤的銀爵,只見膚色偏深的學子皺著斑白的眉,對他語重心長地搖了搖頭,「雷獅,這當中應該是有什麼原因,我們這些人都只能算業餘。而且,萬一真有什麼事,因為我們的行動而導致不必要的麻煩徒生,進而拖延了船員處理的進度,這責任不是你承擔得起的。」

當今的社會有太多人只看過幾篇網路上的文章解析就自詡為專家,銀爵的話語裡含有這麼幾分指控,雷獅不會聽不出來,他將目光投向格瑞,試圖徵求格瑞的意見,然而格瑞只是緩緩地垂下眼睫,「銀爵的推斷有他的道理。」他的立場聽來已經足夠明確,雷獅輕輕的咋舌一聲,抬起胳膊來耙了把自己的髮絲。

「要是平常,我可能也會跟你們一個想法。」

他將雙手插進兜裡,慢悠悠的將視線徘徊在二人之間,開口時吐露的話語如同一陣煙霧,聽上去是飄渺的,看著卻又讓人不由得感到冰冷,「迷宮星號作為原來J國生產的小型客輪類船隻,滿載人數是三百七十二人,來到K國後歷經改造,滿載人數提升到了三百八十四人,那麼,我問一個問題:我們學校三年級總共有多少人?」

「三百二十五人,加上十五位教師,總共三百四十人。」這次回答他問題的則是嘉德羅斯,對於數字,他向來是相當善記的,「船務人員總共有三十名,這點畢業旅行的通知單上有寫。」

「你提起這個,是想說這艘船過載?」格瑞聽著聽著便皺起眉來問了一句,「但這麼加起來,也不過三百七十人,還未達到你說的滿載標準。」

然而下一秒,所有人便也在瞬間意識到了不對勁之處,是了,目前的人數加上去確實並沒有到達滿載標準,但,這艘船上,真的只有A中的學生嗎?

「……其餘乘客保守估計有一百人,當然,我們不只要算人,還要算貨物。你想──這樣一艘船,有可能不翻嗎?」

雷獅的話語正如當頭棒喝,是一桶澆在腦門上的冷水,剎那間使另外兩人清醒過來,他不疾不徐地接續著話尾延伸這個話題,再補充上自己的猜測,「一艘船鮮少會達到超載的狀況,配置的救生衣往往也不會有三百八十四件,假設再少個三十件吧,三百五十四件救生衣,四百七十人分,四百七十人需要在一小時之內疏散,那三十位船員……可能活下來嗎?」這句問話彷彿一把鋒利的刀劍,直直刺入四人的心窩處,格瑞緩緩地低垂下腦袋,銀爵閉起了眼,凱莉的回答是一生冷哼,最後是嘉德羅斯站了起來。

「不管怎樣,都得去搶到廣播。雖然那些渣渣的命我是不怎麼在乎,但總還有些人得救。」

這一次,不論是銀爵還是格瑞,兩人都沒有再提出反對意見。但銀爵依然有話要說,如果他們要藉由廣播來通知所有人逃生,那麼只有他們是不夠的,必定是要有個足夠具有公信力的人──凱莉聽到這裡忍不住笑了聲,將自己玫瑰金的手機握在手裡對所有人晃了晃,「感謝本小姐吧,幸好船進水的程度不嚴重,我們剛才的討論,我已經錄影傳進了丹尼爾的聊天室裡啦。」

與三年B班班導師丹尼爾的聊天介面上顯示著對方簡短的一句回應,說是要雷獅、格瑞、嘉德羅斯和銀爵四人隨他到船長室前集合,四人一一閱讀完畢這段消息,便相互看了一眼,接著同時踏出艙房,走廊上,海水已經能夠漫過腳踝,將寢室裡的地毯都浸得濕透,濕漉漉的褲管使得抬腳的動作便得略有艱難,雷獅領著三人一路奔至船長室前,丹尼爾已經在那裡等候著他們了,他們也發現船長室的門竟是半開的,門縫間卻並非全白,有一到影子擋在那裡,並且自裡頭傳來了爭執的叫罵聲,嘉德羅斯率先認出了那其中一道嗓音屬於昨晚被他求過婚的女性船員,只聞她聲線顫抖,像是氣的,又像是急的,夾帶著一股春雨欲來的鼻腔。

「請您立即下令讓學生逃生!現在這種狀況怎麼可能沒事,他們再不跑通通都會死的──!他們還只是孩子啊!」

透過細窄的空間,嘉德羅斯看見了面朝著光而在背影上投射下濃重黑影的船員小姐彷彿風中搖曳的枯葉那般的身子,站在她跟前、一身雪白制服,戴著一頂白帽的船長冷笑一聲,表情事急便背著光,也能讓人看得一清二楚的輕鄙,「就這麼一點小事也要大驚小怪,你知道你現在在做什麼嗎?金秀智,你敢質疑我的決斷?像這點芝麻綠豆大的事情,要是因此讓學生蒙受了委屈、公司承擔了損失,你打算怎麼負責?我這下要先去第三甲板區看看情況,你攔著我,才是真的罔顧學生的安危吧?」

「監視器裡已經能看出第三甲板區進了水了。」金秀智聽了船長的話,不住哽咽著說,到底職場上階級觀念過於沉重,她的話語豈止是如輕羽,甚至不及鴻毛的重量,「現在該做的應該是疏散乘客,以防萬一。而不是浪費時間去……」

不等她把話說完,那理應身為整艘客輪的負責人卻全然沒有作為長官的儀態風度的男人便冷笑兩聲,淬了毒一般的話語自他口中溢出:「哈……所以說古時候才不讓女人上船,果然不是沒道理的。」

「……你什麼意思,與其侮辱我,還不如盡早讓乘客逃難──」

一道駭人聽聞的破風聲響起,徹底截斷了她的警語,嘉德羅斯瞪大眼睛看著甲板上投射下一人舉起手臂來的投影,重重地叫罵了一句:「靠!」便將門向旁推拉開來,衝了進去,但才踏入船長室內不及三步,丹尼爾厲聲的喊便從他身後傳來。

「格瑞、銀爵,架住他!」

一黑一白的兩位青少年彷彿陰界的鬼差,先後探出胳膊將嘉德羅斯整個人撈了回去,嘉德羅斯在背脊撞上格瑞胸膛時無比劇烈的抗議著掙動起來,「放開我,格瑞!我要好好教訓那個死老頭……!你們誰都別攔我!」

他掙扎的力道很大,幾乎攻擊得格瑞也難免鬆動了箝制的手,但丹尼爾的動作卻比他們任何人更快,只見素來溫和待人的班導師大步流星地越過泰半個船長室,將他的學生留在自己身後,「當然得攔著你了。」他一面頂著一船之長嚴厲的質問,一面面無表情地低語了一句,緊接著,他閃進正在對峙途中的兩人的間隙之中,揮出拳頭,直直打上那人面獸心的畜生的臉面,將他擊倒在地,並甩了兩下手腕。

「──我怎麼能讓我的寶貝學生給這種人渣髒了手呢?」

就在他尾音落下的這個須臾間,格瑞已然鬆開了針對嘉德羅斯的桎梏,並與其他三人一同衝出,四散著前去撂倒了其餘擺出對抗架式的船員,雷獅交錯著自己的胳膊呈現十字固定法的型態勒緊了其中一名水手的脖頸,只見他緩緩地咧開自己的唇角,露出上排尖銳的虎牙,雙眼微微瞠大,一抹冷汗自他額間躺下,沿著臉部輪廓滑至下頷,形成一個有些目瞪口呆的表情,「哇哦……這可真讓人大開眼界,老師,我說你這是在演《麻辣教師GTO》嗎……?」

「就怕等一會兒我們就要被迫上演《泰坦尼號》了。」丹尼爾對著他好脾氣的笑了一下,不動聲色的踩住了船長的胳膊,那副笑面虎的模樣看著更像是英雄電影裡的大魔頭,他對著唯一沒有被自己學生制住的船員小姐禮貌地點了點頭,並勾起一抹友善的微笑,「金小姐,抱歉打擾了。廣播借我們使用可以吧?」

金秀智面帶侷促的點了點頭,幾乎是迫不及待地撲到了廣播控制台上,替丹尼爾打開麥克風,而他則快步跟上,傾身湊到了麥克風前,溫潤如玉的嗓音透過散落在船艦上的廣播音響充斥在客輪的每一個角落,彷彿一陣風,捎來了猶若號角響音的警語,「各位凹凸中學的師長同學,以及迷宮星號所有的乘客,大家好,我是凹凸中學三年B班的班導師丹尼爾,現在我們所搭乘的郵輪迷宮星號正在以極快的速度下沉,請所有人立即出艙到第一甲板上進行逃生行動。重複,請所有人立即出艙到第一甲板上進行逃生行動。」這一發廣播如同燎原的火,一把將整艘船給點著了,第二第三甲板上,原先苦守在艙房裡待命的所有人皆不約而同的傾巢而出,歪斜的船體迫使他們無法安然迅速地進行逃生,有不少人被推擠開來,跌落進深及小腿肚的海水裡,又被後來居上的人反覆踩踏,因而粉碎了骨脊;原先便身處第一甲板的乘客是最先逃逸成功的人群,他們讓老弱婦孺先行搭上救生艇,海風猛烈,吹拂得人腦殼生疼,可危急的情況卻不容許任何人停滯半分,未達滿員的救生艇被肆無忌憚、近乎浪費的放下水去,背著客輪逐漸滑行開來,在海面上留下一串白花花的、旋即又消逝無蹤的軌跡。













秒針位移的聲響敲在教室裡的每一個學生耳畔,卡米爾抬起頭來,他前桌的同學已經垂著腦袋抖了好一陣子了。看著狀況,應該也不是乘著上課偷瞄喜劇影片來著,座椅的震顫連帶著影響到了他的書桌,將桌案抖得篩子一樣,相當干擾他聽講。他蹙著眉思索著是否應該提醒他前邊的同學,卻不想當他躊躇著探出了胳膊,這名學生就自主站了起來,頂著全班同學與該堂教師訝異的目光,他絞著手指,支支吾吾地、以略帶哭腔的語調說了一句:「老、老師……三年級的學長學姊他們好像,碰上了船難……」此話一出,舉班便不禁譁然。更多假設性的流言蜚語登時如潮水般排山倒海而來,所有人都成了危言聳聽的主,紛紛將自己接收到的、真假不明的資訊一股腦地倒了出來。

「我剛看到有新聞說迷宮星號沉了……不就是學長姊他們搭的那艘嗎?」

「有一家新聞社有提到我們學校,是了吧……」

「對、對啊……學校的臉書社團有人傳了影片,好像是真的。」另一人緊接著附和了一句,而佇立於講堂上的老師也不免刷白了一張臉,學生們驚愕交加的交頭接耳起來,私語間皆是些誇大其辭又難免杞人憂天的措辭,卡米爾覺著這些不大不小的低語在他聽來就像是如雷貫耳的轟鳴,他在不自覺的顫慄中搖搖晃晃地起身,他想他活了將近十六個年頭,都未曾如同此刻這般動搖。

他下意識地走到了講台前,看著該堂教師時臉上的表情是茫然無措的,老師體恤他有個正在迷宮星號上旅行的兄長,也說了不少體諒話。然而那些空泛的安慰對卡米爾來說都不起作用,他搖了搖頭,只說自己要請假,師長當即就准了,也不要他簽假單,卡米爾先是禮貌性地謝過了他,「最後我還有一件事……」他說著說著便把視線投向了班上的每一個同學,把自己的胳膊擱上了講桌,嗓音從未如統此刻這般具有穿透力又強勢。

「我想請所有人,將外套夾克都借給我。」













船長室內,丹尼爾偕同金秀智前往第一甲板指揮學生逃生,而另外四人則自告奮勇前去檢查艙房是否還有受困的學生。本來這般危險的工作不該由學生來進行,但四人堅持協助,又正好在此地,論效率的確是最最合適的,丹尼爾簡單的交代了四人注意自身安危,便由著他們兩兩一組分別前往第二及第三甲板區。

海水淹得比想像還快,第三甲板區此刻已經完全浸在了水裡,第二甲板區也沒好大哪去,雷獅和銀爵組成了一個小隊,以階梯為起點,繞著圓沿環狀艙室一間一間的搜過去。雷獅划動雙腿,他水性極好,肺活量也是學校裡數一數二的,才自願到最危險的第三甲板區,他在其中一間艙房裡發現了被傾倒的重衣櫃所壓住的雙胞胎姊妹,是蕾蒂……和誰來著?他皺著眉,試探性地推攘了下蕾蒂的肩頭,才發覺兩人都已經沒了呼吸,花朵一般鮮活的生命就這樣去了兩條。他揮動雙手,像身體兩側划出一個圓弧,迅速地離開了這間了無生氣的艙室,冰冷而苦鹹的海水刺痛他的眼角,卻紊亂不了他呼吸的調節,他一面吐著氣泡,猛地察覺眼前的景色逐漸扭曲變換,不再是沉浸在水裡的郵輪甲板,而是相對乾爽的校園教師辦公室,冷氣空調的噪音轟隆隆的,他就在隔板間捏著從橡皮擦上撥下來的雪白粒子,將那一點點小小的碎屑扔向圍繞著塑料長桌的方形隔板之後,嘴邊噙著得意的笑。

有一張紅彤彤的面容從那礙眼的板子後邊探了出來,臉頰上有一點水光,眼眶附近也是有些紅的,好像才剛哭過似的,可他曉得那是被他氣出來的,波光瀲灩的假象底下其實是烈火的千錘百鍊,一旦陷進去了,就只有被焚燒殆盡的份兒;那雙猶如將一整個世界的大海汪洋全鎖進兩扇圓潤明窗的眼睛此刻獨獨映照出了他的身影,在那個當下,他知道,這個人的所有心緒──氣憤也好、厭惡也罷,在此時此刻通通都是屬於他一個人的。他不禁疑惑當時的他怎麼會抱持著這種想法,覺得安迷修那種天生反骨的眼神十足地好玩,於是一場獨屬於他與他之間的戀愛的彌月禮就這樣催生出來,將兩顆紅蛋拼成一顆跳動的心。

唯有在將死之時人會看見人生的跑馬燈,見到最想見到的人,雷獅從不認為自己會在這裡死去,而這一切的幻象,不過是他太想見到安迷修所產生的一瞬錯覺。

「我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

恍惚間,他想起了他問安迷修的這一句話。聽來就像是老掉牙的搭訕台詞,卻是他的肺腑之言,那是兩年多前的事了,在距離現在並不遠的先前還完全被他封藏在記憶的某個隅落裡,幾乎記不得它的存在。而現下,它被它重新提振上綱,連帶著也喚醒了他一些回憶:秋黃的天裡有那麼一個蜜糖色的少年,捧著一籃溢著黃油奶香的麵點,步履穩健,一點點地踏入他封鎖的心房。

他瞠大了眼睛,感覺到胸腔劇烈地震盪起來,在下一瞬將他擊打出去,一口死鹹的水灌入他的口鼻,將他整張臉染上苦痛的赭紅,他的視線模糊又清晰了一回,四肢撲騰著游上不算長的樓梯,來到尚有空氣的第二甲板區。離開水面時他不免重重的咳了兩聲,恰好碰上同樣的樓梯口集合的另外三人,四人交換過眼神便又游著往第一甲板上去,船上貨物傾倒而向著船尾斜滑過去撞擊船板的可怖聲響近在耳畔,幾乎在陽光兜頭往他們髮頂罩下的瞬間,船體猛地一陣,四人皆是一個踉蹌,紛紛摔倒在地,下巴磕上打過蠟而無比油滑的甲板,只能順著弧度平直地墜落,雷獅在手忙腳亂之際捉住了纏繞在船舷邊上的麻繩網,並四下顧盼著查看另外三人的情況。格瑞拽著嘉德羅斯的衣領,整個人掛在桅杆上,而銀爵則握住了船桅延展出的一根鐵條,手臂施力,盪鞦韆一樣的跳出,踩踏到船舷邊上突起的木板柵欄,一路奔跑著取過即將落到海裡的幾件救生衣,並拋擲出去;雷獅伸長了胳膊攬住那些亮橘的包,再將其往嘉德羅斯那扔去,嘉德羅斯將兩大包救生衣壓按在自己裸露出來的肚子上,又轉為夾到胳膊彎裡去。

這時先前與丹尼爾前去疏散乘客的金秀智也扶著甲板朝這裡小心翼翼的走來,她對嘉德羅斯探出了自己的胳膊,讓他搭著她的手滑到舷邊上,再將格瑞一併救下,雷獅自己揪著繩網單手給自己套上救生衣,便毫不猶豫地往海水裡縱身跳下,整個人進入到水面以下時難免感到周身溫熱,水溫則麻木的冷。他在髮絲四飄中拉動救生衣的尼龍繩,燦橘的薄片旋即膨脹成亮橘色的包,載著他浮到了水上,頭頂破開水面時他瞟建了一截銀白自他眼底掠過,格瑞和銀爵也同樣浮到了水面上,只剩下嘉德羅斯一個人還在客輪上面。

「你先下去,女士優先。」嘉德羅斯說著這句話的時候,眼神和表情都是極其古怪的,像是沒料到自己有一天會說出這樣的台詞,他套著那還輕薄著的救生背心,對佇立於他身側的水手小姐比劃了下手腳,然而對方卻只是搖了搖頭。

「我還有工作沒做完呢!」她勉為其難地對他露出了一抹微笑,指尖朝著船尾隨手比劃了下,像是在向孩子說話一般的口氣,可嘉德羅斯卻覺得她蒼白的指甲蓋上有金屬鋒利過了頭的寒芒,像一柄刀,隨時可能往脖子一抹,收掉她自己的命。

「說不定還有乘客沒下去,我得去看看才行。」

似乎是映襯她這句話似的,整座船體又是一次劇烈震盪,險些把腰部上纏了繩子的水手跟緊抓著另一條麻繩的嘉德羅斯都給掀下去,嘉德羅斯重重地擰起眉,幾乎可以說是用上瞪的瞪著眼前笑容比哭臉還難看的女人,惡聲惡氣地罵了一句:「沒下去就讓他們自求多福了,你還做得不夠多嗎?」

做得還不夠多嗎──?

這話就像是摔碎了一地的玻璃片中最為尖刻的那一塊,血淋淋的倒映出了她眼底的灰暗,不是出於什麼偉大的情操,也不是任何的理由,僅僅是因為──

「哈哈……因為我是這艘船的船員啊!我們船務人員就是要為乘客守住後背,在所有人都逃離之前,堅持駐留在船上,直到最後一刻。」

──因為這是她的天職,是她的職責。

她一面說著,一面顫抖的淌下淚來,兩行清水自她發燙的眼眶湧出,以肉眼都難以捕捉的速度隱沒進頷下,金秀智揚起手臂,以手腕抹去自己臉頰上的淚痕,嘉德羅斯這人從來見不得人哭,尤其是女人,當即也就更加氣急敗壞了起來,「就你一個還堅守個屁啊!你不是還要結婚嗎?你有沒有想過──」他的話語尚未終結,便被忽然懸空的失重感給打斷,他瞪大了眼睛,直直剮著還緊抓著結繩佇立在船舷之上的女船員。

「原來你還記得啊……謝謝你。」她在清晰得宛若刀槍冷光一般的斑斑淚跡中綻開了一個真心實意微笑,並收回了朝外推出的雙臂,舉起胳膊來三指併攏,放到眉梢上向著他敬了一個軍禮,「還有、就說過和姊姊說話,要加敬語啊……」

一道新雪一般白的水花濺起,在湛藍的海上開落,格瑞在嘉德羅斯甫一落水的瞬間便一手將他撈著游開了一段距離,並拉開救生衣的尼龍繩,也不管他又叫又罵地吃進了多少鹹得苦進了心裡的海水,一片海,將他的咆哮模糊得無人能聽清,朦朧所有刻骨銘心的傷悲,也吞噬了另一條曾經流轉著瑰麗光陰的生命;嘉德羅斯的怒吼並沒有持續多久,幾乎可說是很快地就安靜了下來,轉變成石雕像一般的死寂,目睹這一幕的另外三人都心照不宣地知道他在這一瞬就死了一次,往後,這一個嘉德羅斯也可能一世都難以復活成原來的模樣、其他人又何嘗不是呢?

他們在游到最接近的救生艇附近時,整艘船已經側著傾覆了過去,嘉德羅斯黯淡的雙眼因著這樣一個場景而顫動了兩下瞳孔,可要他再產生其他的情緒,只怕是相當難了。

饒是平常最樂於與嘉德羅斯拌嘴的雷獅都難免靜默下來,他們機械式的滑動手臂,彼此沉寂得僅剩呼吸吐氣的聲響在這不大不小的間距中鳴響。明黃的救生艇上有不少熟面孔,對著他們激動的招手,示意指引他們前行的方向;一到了救生艇所在的海域附近,四人便散了開來,各自尋找還空了位的救生艇上船或者搭著邊,雷獅在四下張望中便先注意著了那頭惹眼的紅色長髮,艾比揪著細細的柳眉,纖素的手臂在下一秒即刻高舉,給了抓在船艇邊上的埃米一個響亮的巴掌,「給姐起來!不准睡!你、你要給沉下去一公分,你就死定了!你知道嗎?啊?」她將雙眼瞪得老大,一層晶瑩的流光在她眼底滾過來又滾過去,像潮水,從這雙靈魂的窗蔓延到下一個窗櫺,悲涼的顫音即便是最為火爆的怒火也不能將其掩蓋,就像投入了石子的湖面,一圈圈漣漪散了開來,低低的、淙淙的水音彷彿顫動的琴鍵,流瀉出《月光》那樣傷悲的曲。雷獅向著她游了過去,出於某種人情道義,他不由得思考起了安迷修此刻會怎麼作為,他會安慰她,撫平她內心的每一分恐懼,然後再想辦法安置埃米?

──可這不是他的做法。雷獅清楚得很,於是他游向了那艘明顯還能再載些人的救生艇,正好瞧清了眼前的狀況。埃米面色青白,其中一側臉頰上還有鮮紅的巴掌印,腫起的面頰看上去有那麼幾分搞笑的,他身上沒有救生衣,看著應該是沒能來得及穿,他仰起腦袋,苦笑著調動手臂──姿態有幾分不自然的,看著像是脫臼的了──他收緊胳膊彎,讓胸膛靠上了皮艇的舷邊,艾比旋即死死地拽住了他的手腕,在極近的距離下聽著埃米不怎麼響的咳了兩聲,「老姊,你這下也打得太狠了……簡直冰火兩重天嘛。」

雷獅將自己的五指搭上皮艇,正好就在埃米胳臂旁不到幾吋的距離,「我帶他上救生艇。」他這話是對艾比說的,只見從來不怎麼給他好印象的女孩乍一聽他說的話,當即便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下了水的橡皮艇輕易上不了人,主因還在於救生艇上的其他人怕翻船。為了節省救生衣,搭乘救生艇的人普遍是沒有救生衣的,雷獅瞟過一眼艇上其餘都還仍驚魂未定的遇難乘客,從他們驚懼的眼白中品味出了自私的蒼白,其中一名女學生撲了過來,不健康的青紫的手指抓在他的指尖上,尖銳的叫聲幾乎像是指甲劃過的黑板。

「雷、雷獅,你不能這樣!萬一翻船了……這裡的人都死了怎麼辦?!」她尖聲質問著,讓雷獅不禁不耐的皺了下眉,視線如同尖刀一般的刺向她僭越的雙手,驚得人忍不住嗚咽一聲,猛地收回了自己的雙手。

「都死了……那關我什麼事?嗯?」雷獅看著她失態的模樣再也繃不住臉上的冷笑,「就因為你們有可能落個水,泡那麼一下海,就打算要見死不救囉?」

他說著說著自己也想大笑一場,這簡直不像是他,也不像是安迷修會說的台詞。無論如何,他吩咐艾比抓好埃米的手,褪下自己的救生衣套到了埃米頭上,接著潛到了水底下,從埃米腳下以背馱著他的身軀,將他整個人托著帶離了水下,艾比個子小歸小,力氣可還算大的,橡皮艇一個劇烈的晃動,埃米整個人便被扯上了救生艇上,虛脫一般地蜷曲著身體攤在上頭。

他才一到船艇上沒多久,艾比便整個人撲了上來,死死地扣住他的脖子,將他勒在自己的肘彎裡頭,用被鼻音模糊了的叫罵痛斥起他來:「蠢蛋!傻子!手腳那麼慢!真的是拖後腿的──你是要氣死姊麼!」埃米虛虛地對她勾起嘴角,看上去沒什麼氣力,舉起完好的胳膊觸碰那小臂時指肚也僅是輕輕地拂了過去,像春天的風,微微的、不怎麼有存在感。

雷獅浮出水面時正好撞見了這麼一幕,此時救生衣已經被埃米脫下拋到了海面上,他從來不是什麼多愁善感的人,便只是確認性地望了一眼,將救生衣壓在自己胳膊底下,就打算游到一邊去了,卻沒想艾比先叫住了他,「喂,那什麼──雷獅!嘖,想不到你還有良心發現的時候,欠、欠你一次……」

「我姊是說『謝謝你』。」埃米適時地補充道,話一說完又挨了艾比一掌,疼得往旁滾了一小圈,嗷嗷叫了起來。

這場面實在讓人看了不免失笑,雷獅嗤了一聲,隨意地擺了擺手,「只是看在某個蠢蛋的面子上。」說完,他頭也不回,就背對著他們划行走了,他想他許是瘋了,竟也會起那麼一點早該燒成灰燼的英雄主義,盡幹一些麻煩事,可仔細一想,如果最後,他們在畢業典禮上發覺班裡有幾個座位空了下來,只剩一束白花、一張畢業證書,安迷修說不定會露出相當難看的表情──他那些可笑的、難得一見的面容從來只屬於他,只能屬於他,那麼為著這點目的,忙活這麼一陣倒也就不算太吃虧。

臨著艾比他們所乘的那艘橡皮艇,另一艘救生艇邊上,相當難得的掛了一個女孩。按理說,老弱婦孺都是頭一個被請上救生艇的,少有例外。雷獅湊近一看才發覺那人便是凱莉,此刻癱坐在船艇上的安莉潔正伸長了手臂,兩個手掌一前一後的捏住了她的小臂,面上的神情是有些寡少的,唯有尾音微微上揚,讓人曉得她也許是想笑的:「我抓住你了。」

對時間的無知無覺才是最漫長的等待,此起彼落的寬慰似乎是唯一合是他們的背景音樂,雷獅穿梭在一艘又一艘的橡皮艇中,將班裡的人努力認了個全,最後來到丹尼爾所緊抓的救生艇邊上,年輕時髦的教師以長者寬容的微笑面對他,頗有幾分揶揄意味地對他說:「我想,十八歲的戀愛,其實也還是挺偉大的。」

「你這句話,是剽竊了某部電視劇來的吧。」雷獅懶懶地將腦袋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側著臉看丹尼爾那副促狹的眼神,微微的瞇了起來。

「《繼承者們》,老師覺得還挺好看的?」

浮在海面上死裡逃生的人們逐漸地唱起歌來,從時下流行的幾首新歌,到古早時代的民謠,又到了辨認不出究竟是哪國語言的異國曲目,在這裊裊歌聲之中,船汽笛震顫空氣的聲響逐漸地從遠方天與海的邊際那樣模糊的音量轉為了讓所有人舉頭迎來希望曙光的巨響,而雷獅卻還趴在艇邊上,有些疲憊地笑了一聲,「再怎麼好看,都是虛的,哪有我們主演的這個春日好看啊?」

救援隊來了。
















當卡米爾將自己甩入計程車車廂時,他幾乎是反射性地皺起了眉。

安迷修的臉色很差,這是肯定的。大病都還沒痊癒,就急著跑出醫院,還受了點涼,怎麼樣身體狀況都不可能好。他虛虛的撇了卡米爾一眼,對他勾起一個勉強的笑容,而卡米爾的回應則是將自己收到的所有外套先給安迷修裹上三層再說。

「情況怎麼樣了,安哥你有更詳細的資訊嗎?」他在協助安迷修穿衣服的空檔問道,然而安迷修只是抿緊了嘴唇,以手臂格擋開他還想加上第四層夾克的動作,「聯絡得上大哥嗎?」

「我所知的也不多……只曉得是船上超載,船長打算讓人呆在艙房裡等死,我已經聯絡不上你大哥好一陣子了,估計是船進了水,也就沒了網路。」

安迷修十足焦躁地以指肚磨蹭著自己的手掌心,像是要將指甲嵌進掌紋裡似的,他垂著眼睫,睫羽投落的影與他下眼瞼上的纖毛相互交織成網,兜攏住了一汪愁緒心思,什麼都無法再努力的焦灼才是最為焚燒人心的,卡米爾將自己的胳膊搭在安迷修的肩頭上,車窗外的春日本該是暖的,投射在他們身上卻轉著一層浮動的寒光,讓人從頭到腳冰冷徹骨。

更不用提仁川港的海風又是怎麼樣的,風頭又勁又凜冽,胸腔裡卻有一把火,燒得他肝腸寸斷,人活在塵世間是要歷劫受苦的,以往安迷修並不同意這等說法,他覺得活著從來是一件好事,要是像雷獅那樣活得年輕又歡暢就更好了;現在他才曉得所謂人間疾苦當中的冰山一角,一個人的心從來不會只在自己身上,它牽掛著很多的人,將一顆跳動的心臟切割得絲線似的,有大有小,每個人分一點,持著那些肉絲的誰出了事的時候,也就每個人都痛一些,細密的、刺刺麻麻的,幾乎要讓人發瘋的,安迷修想,這世間果然是有借有還,曾經雷獅給過他兩條命,一是讓他遇見了師父,二是讓自己與他相識相知,而在今天他就極有可能會向他討回這筆驚天的債務,一次性地置他於死地,再也不能重生。

港口邊什麼也沒有,無論是海巡的船艦、傾覆的客輪,他們通通都看不見,唯有逐漸聚集起來的嘈雜人口是清晰的。安迷修聽著那些人討論書報稿與目前警方所透露出的消息,卻沒來由地感覺他們的聲音遙遠在千座青山之外。他揚起下巴,目光執拗地凝視著海的彼端,勁冽的風迎著開張的眼瞼,刺得眼膜難以忍受的疼了起來,可他仍然堅持紅著眼、望著彼方,如果連望穿一池無垠春水都做不到,他又拿什麼來與他的朋友們同在?

現在的時間是清晨十點三十分,距離雷獅與他的上一次通話,已經過了近三個小時。

天光抹開的一道魚肚白的線上突地多了一個漆黑的點,安迷修眨眨眼,想:是海鷗嗎?可面積又太大了點,形狀也不怎麼對。那黑點行進得比想像中要快,漸漸的分裂成了兩個、三個,安迷修在下個顫動眼睫的瞬間臆想出了一個充滿希冀的猜測,卻又不敢肯定;清晨的薄霧慢慢地散了,被船頭破開,燈塔的光閃爍了起來,他瞪大眼睛,雙拳緊握,指甲幾乎要陷入掌心紋理的溝壑裡,而幾架直升機又從他頭頂上掠了過去,一路飛往那飄渺的彼端,飛往那生與死的朦朧交界。

船進港了。安迷修擠身人牆裡的最前,看著那裹著毛毯,他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有些人只說過幾句話、有些人只知道名字,直到格瑞走出艙門的剎那他終於沒忍住迎了上去,眼光閃爍著,就像燈塔上的火,殷殷期盼卻又難免徬徨,「格瑞──!你沒事真是太好了,你有沒有看到雷獅?」

他問得很急,幾乎要咬掉了自己的舌,格瑞微微瞠大雙眼,首先是一個怔愣,貌似還無法立即抓取他的提問好組織語言回話,然而無須他開口,另一道即便挫骨揚灰都不會讓他認錯的嗓音緊接著響起,還帶著一股暖陽烘烤過的慵懶,聽著像是黃油麵包的甜香,「喲,這不是我們的安班長嗎?怎麼,這麼想我,都跑到港口來啦──?」那明顯調笑的語調到了中途就猛地變了樣,安迷修抬起臉來,眼眶邊上熱燙的、紅的,彷彿下一秒就要湧出溫泉,可雷獅卻知道瀲灩水光之下的真相是將人燒卻殆盡的烈焰,直到那些沉入香爐裡的灰都成了同一種星塵,否則這把火將會從這個瞳孔燒到另一個瞳孔,把所有星火都點燃。

安迷修一個箭步上前,雷獅則退了半步。他以為他可能會打他,可是他沒有;探出雙臂的瞬間,安迷修用力地將他攬進了自己的懷抱裡,巍峨的、山脊一樣的鼻梁觸上了他頸肩,呼吸又冷又熱,搔得他癢極了。雷獅在安迷修錯過的脖頸間愣住了神,僅僅半個秒的時間,他躑躅著舉起了自己的手臂,五指攤開,在觸及安迷修的後腦的髮絲前卻又被躲了個空。他鬆開自己的雙手,與他相隔半個胳臂的距離,原先緊揪著他蝴蝶骨間的布料的手轉為捧住了他的臉頰,兩片嘴唇貼到一起時即使是雷獅也難免懵住了。

周遭如同鞭炮一般炸開的歡聲笑語幾乎就在這一瞬間變了個調,多少人的聲音低了下來,一時間,相機按下快門的聲音、海鷗的叫聲,潮汐的彈奏,都成了耳邊吹過的一陣清風,安迷修雙眼緊閉,蝶翼一樣的睫毛卻還抖著,捲翹的末梢吊起了他的心臟,讓他四平八穩的一顆心變得顫巍巍的;這個吻的滋味其實有些鹹,像是海水,卻又沒有那麼冰冷,帶著一股初初開落的桃花香,雷獅睜著眼,眼瞼垂墜了下來,安撫性的揉了揉他的肩膀,這時候安迷修才驀地掀開了眼皮,彷彿大夢初醒,而他夢裡的人在帷幕落下後連帶著落進了他的現實,他跳開的舉措中途就被另一雙臂彎給阻攔住的了,他看著那雙總讓人感覺長的眼睛,因為彎起的弧度而更顯促狹,可雷獅偏又什麼都沒說,只是意味深長地望著他,讓他緩緩地位移自己的目光,注視著那對被親得有些紅腫的雙唇,倏地憋紅了一張臉。

原先也跟在安迷修身後準備給雷獅一個擁抱的卡米爾見了這個畫面,張開的雙手都僵在了半空中,才下船的佩利帕洛斯二人見了他這副模樣,就這樣自然的走過來,兩個人一起環抱住了他。

「乖、乖,你還沒失寵。」帕洛斯一面拍著卡米爾的腦袋,一面憋著笑說。

「……你們身上有一股腥臭味,好臭。」卡米爾撇了撇唇,簡短的嫌棄一句。

很快地,其他人也注意到了這邊的情況,一時也不曉得是要保持沉默好,還是開始起鬨好,這次倒是凱莉做了那個出頭鳥,率先她圈起手掌,擱在嘴邊做一個擴音器的象徵動作,更加薰紅了安迷修的耳尖。見狀,一幫子年輕人的玩心便跟著起來了,才歷劫歸來,所有人內心都還沒定下來,開開玩笑、尋點開心也是穩定心神的一種方式,「班長──別忘了我們啊──」

「我、我們什麼都沒看到!是吧,紫堂?」金歪過腦袋向自己的好友問道,只見鼻樑上去掉了眼鏡(估計落海裡了)的紫堂幻極為艱難地瞇著眼,一手還揪著銀爵的衣角,以聲音判斷金的位置轉頭──雖然錯了十萬八千里。

「看見什麼了啊,金?」

見紫堂幻是真的沒看見,金便打算以口述的方式轉播給他方才的情形,然而才起了一個話頭,格瑞便眼疾手快地摀住了他的嘴,讓紫堂幻獨自一人琢磨情況去。

這些無心的調侃更讓安迷修倍感自己真是一時腦子不好使了,然而他還來不及表示些什麼又或者說擠出幾句辯解來為自己方才的行徑開脫,雷獅便一把拉扯過他的手腕,「我們走。」

「走?走哪?」安迷修反射性地提出了疑問,卻不想雷獅拽人力氣還挺大,毫無防備的他身子一晃,踉蹌了幾步便沒頭沒腦跟著雷獅狂奔了起來,然而很快地,他也明白了他的用意,安迷修扭過頭看著身後跟著一串追逐他們腳步、如狼似虎的記者,當即甩掉了雷獅的手,拔腿狂奔起來。這當中他甚至還有閒撇過腦袋來以質疑的眼光,一副「你怎麼不跑快點」的樣子,簡直把雷獅氣笑了。

他們一路奔至了一間廢棄的貨櫃屋中,安迷修靠著門框,近乎脫力的滑坐下來,而雷獅則抱著自己的胳膊,先是彎腰喘了會氣,又揚起頭來看他這副難看的狼狽相,好似為船難奔波操勞的是他一樣,根本沒天理;他們讓彼此的目光錯落進載滿星沙的眼底,一個挪動了臀部,一個蹲下了身,在如春風一般溫熱的吐息之中交換了一個稍縱即逝的吻,輕輕巧巧的觸碰就像確認雙方是否為夢境斑駁下來的碎片那樣小心翼翼,安迷修仰著脖頸,嘴巴緩而慢地張了開來,露出其中珍藏的紅潤軟舌,雷獅見著這副景色不免心神一動,上前含住他舌尖的動作是有些急的,吹東風的天不會有仲夏夜的夢,安迷修感受著舌尖的微麻,聽著唾液交會到一塊的聲響,感覺自己前所未有的燥熱,或許是夏天又快到了,是薰風提前吹拂過來了。

「能回來真好。」幾個溫存的親吻結束後,雷獅握著他因為久未接觸陽光而變得白皙多了的指節,前額敲上他的眉心,對他挑釁般地笑了笑,「對嗎?」

然而這一次,安迷修出奇地不想同他鬥嘴,只是點著腦袋,輕輕地「嗯」了一聲。

「歡迎回來。」

──我好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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