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rostcup】弗勞斯特婚紗坊(上)

※ATTENTION:時代背景為十九世紀末英國,全文人物名字中翻注意,有老年時期傑出沒注意,內容較為深沉,算是半個BE走向,並有些許原創角色出沒,字數偏多分個上下,上篇總計1w4+,請謹慎閱讀食用。

※SUMMARY:「二十多歲的時候,我曾幻想過我未來新娘的模樣,喬伊斯小姐。」弗勞斯特先生終於捨得將他的眼光從相片上挪開,轉移到我身上,卻又像是透過我,在凝視著什麼不可溯回的事物。我感覺到他在瞬間風化成沙,乘著時光匯聚成的河流,在我面前重塑成我並不清楚的模樣。那雙灰濛得如同下過雨的倫敦穹頂一般,給人朦朧滄桑感的眼珠,在一剎那之間、就在我的眼前──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洗成了年少輕狂的熔藍。「我想過她會有一頭浪漫多情的棕色捲髮,一雙承載舉世柔情的湖水綠眼睛,臉頰上有點雀斑,但皮膚細緻,可能不是那麼白,因為活潑熱情的緣故,把自己的肌膚曬成了小麥色。」

我想了想哈德克太太那一頭空靈的金髮,還有她的白皙臉龐,我想起她眼型銳利,神采飛揚,眉宇裡帶點英氣,與其說溫柔,我總覺得她看上去更為精明,倒是哈德克先生很符合弗勞斯特先生的理想型,「但人從來說不準自己的未來,對吧?」

「我其實以為我是很了解我自己的。」面對我心血來潮的調侃,弗勞斯特先生只是無所謂地笑了笑,「但現實比我想的更好一些。」
















弗勞斯特婚紗在開業後的第六十個年頭,終究還是歇了業。起因據說是老弗勞斯特先生與自己的學徒弟子理念不合。自打工業革命以後,這種精緻細膩的手工活,就被打上「耗時傷神」的烙印,戴著不符合經濟效應的標籤,苟延殘喘的在這個流速過於迅猛的時代海潮裡過活。這家手工婚紗店,開業六十年,傳了兩代,時間算起來不長不短,可以說尷尬得很。可它卻曾是蘭開斯特郡每個新婚姑娘的理想鄉,櫥窗內明碼標價著少女的夢想。

我看著那即便歇了業,也未曾蒙上一絲塵埃的玻璃窗──上頭的油漆早已老舊斑駁,透露出一點老態──鏽斑圍攏著風鈴青銅的邊滾過一圈,卻不影響它嗓音的清脆。老弗勞斯特先生替我沖了一杯濃縮,蓄在杯壁邊緣的油泡,就像堆在他嘴皮上的那些斑白髮鬚。他對我說:「很久沒有除了我教孫女以外的年輕小姐光臨這裡了。」口氣聽不出是唏噓還是懷念,但我總感覺像是一個單純的感慨。

「真的很抱歉打擾了您。」我捧著那杯熱咖啡,先是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了歉,為我那唐突的來訪。老弗勞斯特先生擺擺手,卻不像任何我接觸過的老人家,會說「人到了一定年紀,就常想有人陪」,或者明確地表示歡喜。相反地,他看上去的的確確就是被我干擾到的模樣,然而在我進到婚紗店之前,他也只是端坐在那張能夠前後搖晃的桃木椅上,延伸出幾摺魚尾的雙目低垂,望著,又像是什麼都沒看地對著自己雙腿上的羊毛毯發呆。

最最奇怪的是,我聽說弗勞斯特先生是個相當友善親切、喜歡熱鬧的人。

「那麼,您有什麼事呢?來到敝店,如果我還沒老糊塗,我想我應該不認識你。」

我試圖讓自己的眼神聚焦在弗勞斯特先生那張為歲月反覆洗滌的面容,而不去四下顧盼婚紗店內的陳設──那些林立的人台,置放於玻璃櫃內、明顯精美而價值不斐的首飾,或是角落裡款式老舊、模樣卻嶄新得如同初初購入的縫紉機,一把純金的剪刀被收在三層櫃的最頂,其餘空間則擺滿了許許多多張,有著一襲白紗新嫁娘的黑白相片。我放下咖啡杯,搪瓷的底敲在漆了花的白盤上,發出一聲銀鈴似的響,「是、是的,我來是有事情想要請教您,但不曉得您有沒有時間……」

我的音量越到後面顯得越發虛弱,就像是極為不好意思似的,很奇怪,到了弗勞斯特先生這個年紀(我估摸他最少也是八十多歲),有著一雙與頂上稀疏髮絲相去無幾的灰白眼睛,竟還能從那本該混濁得模糊了界限的瞳孔中,瞧出一點清明的神智。他靜默地看著我,沒有說話,似乎還在等待我的下文,於是我只好硬著頭皮道:「上個禮拜,我出席了英格瑪小姐的婚禮。」我選擇稱呼弗勞斯特先生的教孫女,我同事的妻子為「英格瑪小姐」,而不是婚後冠上的夫姓,主要還是為了吸引老弗勞斯特先生的注意,好讓他願意多跟我聊個幾分鐘。

「小蘇菲的婚禮,好像是上個月的事。」果不其然,弗勞斯特先生的表情因此緩和了一瞬,卻也讓那雙富有年歲而智慧滿盈的眼睛顯得更警醒了,「你是小蘇菲的朋友嗎?」

「我是她丈夫的同事,先生。」正如我來此拜訪以前便懷揣的預感,面對弗勞斯特先生微妙的反應,我選擇的對策便是如實已告,「那天我出席婚宴,雖然並不是我頭一次見到英格瑪小姐,但我卻覺得很驚艷……因為她的美貌,因為她那足以全然烘托出她美貌的婚服。我從未看過做工如此精美、如此鬼斧神工的嫁衣……英格瑪小姐告訴我,那是她母親親手傳給她的,是他們家族的傳家寶。由於當時,英格瑪太太也在現場、希望您不介意我這麼說:我很在意那件婚紗,我在那件嫁衣上,感受到了一股我難以用言詞形容的情感,於是我便向英格瑪太太追問了那件婚紗的來源。」

聞言,老弗勞斯特先生眨了眨眼,卻並沒有向我開始時提到蘇菲‧英格瑪時那般動容,這很奇怪,又是一個很奇怪的疑點。從英格瑪太太的描述看來,老弗勞斯特先生與自己教女傑克琳‧英格瑪──或者該說,傑克琳‧哈德克──的感情,應該是極為親暱的,而且比起爺孫之間的隔閡,和傑克琳之間的羈絆應該也是較為多一些。

「……但英格瑪太太知道的,也並不比英格瑪小姐多多少,她只說這是她母親出嫁時穿戴的婚紗,而這套婚紗的製作者是您。」

到這裡我已經差不多把自己的底都洩個精光了,沒有其他多餘的緣由可供描述。我將視線投向弗勞斯特先生,渴望能從他的口中聽到一點什麼,一點在我預期裡的什麼,儘管我並不曉得我期待的,究竟是怎樣的經歷,怎樣的歷史,又是怎樣的故事。

弗勞斯特先生的沉默彷彿有一個世紀那麼久,我望著他,不自覺抿起的嘴唇與轉瞬間游移開來的眼光就像是昭示了我的預感並無錯誤,「那套婚紗──不完全算是我做的,但它的原物主的確是我,那是我母親嫁到弗勞斯特家時,身穿的嫁衣。那是……跟隨著我母親家族女孩的傳家寶。」他說著說著便垂下眼簾,又一次回歸到了我進門以前,透過玻璃櫥窗所望見的沉思模樣,不同的是這一回,他並沒有維持這個沉靜的姿態多久,便撐著扶手起身,走到他身後的三層櫃邊上,從裡頭取出那只被放在純金布剪旁的相框。

那是一張全家福,看清相片影像的第一秒,我竟下意識地如此認定。再看第二眼時,我發現這是一對新婚夫婦,以及另一個看上去應該是婚禮伴郎的年輕人。我認出其中新娘身上的婚紗,與我此行造訪弗勞斯特先生的關鍵理由是同一套,這也隱隱揭示了這對和美夫妻的身分。

「這是哈德克夫婦。」弗勞斯特先生說,「髮色深的那個就是希卡普‧阿德倫斯‧哈德克。」

換句話說他們就是傑克琳的父母……蘇菲‧英格瑪的外公外婆。也是弗勞斯特先生的摯友。

「那這個呢?」我指了指相片裡,被哈德克先生搭著肩膀的青年問,「這是您,對嗎,弗勞斯特先生?」

弗勞斯特先生點了點頭,促使我再一次低下頭,仔仔細細地審度起這張相片裡的三人的臉容。年輕的弗勞斯特先生很英俊,非常英俊,甚至可以說,我活到這麼大都還沒有見過像他這麼好看的男子,這樣的人,即使只是個裁縫,要維持單身應當也是難上加難的事。見識過照片裡,弗勞斯特先生當年年少青春的臉容,我實在難以想像到底是怎麼樣的理由,才會使弗勞斯特先生晚年膝下無子,孤老而終。

隨後,我注意到哈德克太太及弗勞斯特先生的髮色同樣,都是極為淺淡的,看上去都像是金髮……或許,弗勞斯特先生和哈德克太太有什麼血緣上的親戚關係,又或者是認來的義妹,所以弗勞斯特先生的嫁紗,才會輾轉到了哈德克太太手上。

我努力轉動腦筋假想他們之間的故事,卻老覺得自己騙不了人,當然,也騙不了自己。我的意思是──我想,這是一樁醜聞。一樁沒有被揭發的醜聞。否則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解釋為什麼弗勞斯特先生會把意義如此深重的嫁衣,贈送給一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女孩。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緊接著,弗勞斯特先生瞇起眼來,尾音帶著聲冷哼傾吐而出的一句話讓我不禁面上一熱,歉疚的語句蓄積於胸,骨碌碌的險些滾到嘴邊,卻又被他下一句對白硬生生逼了回去,「但我不會謊稱沒有這麼一回事。」

「……您是認真的嗎?」我忍不住問。

然而弗勞斯特先生的回答卻牛頭不對馬嘴:「你叫什麼名字?」

「蕾娜。蕾娜‧喬伊斯。」

「告訴我,喬伊斯小姐。愛一個人很可恥嗎?」

我沒有答腔。

但老弗勞斯特先生卻自己接了下去,說:「如果不可恥,那我為什麼要說謊?」

這讓我們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段沉默,我想我其實並不覺得他,並不覺得弗勞斯特先生需要受到批判,沒有人有資格這麼做,而且那都是過去的事了。我想,如果他可以一直被傑克琳當成教父來崇敬,那或許代表他和哈德克太太並未真正的出軌,又或者是哈德克先生始終沒有發現。

有那麼一陣子,整個小婚紗店只剩下外頭無可避免侵入的噪音,以及我與弗勞斯特先生呼吸吐息的細微聲響,就在我以為弗勞斯特先生應該會將我掃地出門的剎那,他猛地開口,對我說:「傑克。」

「……什麼?」

「我的名字叫傑克,傑克‧弗勞斯特。」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專出姑娘的家族,訂製了一套可以陪著女兒嫁到另一個家庭的婚紗,並且很神奇的,穿著這套婚服出嫁的少女,成為了另一個姓氏的太太之後,也都只會生出一個女兒。久而久之,這就像是一種儀式,隨著血緣與少女的青春流傳了下來。直到嫁到了弗勞斯特家的婦人生出一個健康漂亮的男嬰,這種幾乎可以被謂之為奇聞軼事的傳承,才終於有了個盡頭。

這個男孩的名字叫作「傑克」,作為這個奇蹟家庭第一個誕下的男孩,他有了一個符合他誕生所帶來寓意的名字,弗勞斯特夫婦都說他是「上帝賜予的禮物」。

但對於傑克本人來說,他老覺得是自己打斷了這個意義重大而神聖的儀式。出於某種彌補心理,小傑克長大以後做了一個裁縫,而且不是普通的裁縫──一個專門為人做婚紗的裁縫。很多認識他的人聽說他的志向,都沒少笑話過他;一些人說「得了吧傑克,你就是個粗手粗腳的主!」,一些人則說「現在當裁縫沒有出息,你應該選擇做個銀行員」,弗勞斯特夫婦規勸過他「不要太把家族裡的一些老傳統放在心上」,而傑克只是覺得:其實這樣也不見得不有趣。

「我感覺這是個挺有彈性的工作吧,很自在,又可以跟人分享他一生當中最快活的事,總體來說挺不錯的?」不論其他人怎麼反對,怎麼冷嘲熱諷,傑克一旦決定的事,就很少因外力而改變,他籌劃得早,十三歲左右就當了鎮上最受人推崇的裁縫的學徒,十年後出師,靠著打零工及去銀行貸款借來的資金開設了弗勞斯特婚紗這一小店。

傑克‧弗勞斯特創業的道路算不上艱辛,甚至可以說是一帆風順。開業初期上門的顧客並不怎麼多,很多時候他會呆坐一個下午,或者將這些時間用來畫設計圖。他做了一套風格俏皮可愛的婚紗禮服,又蓬又短的裙襬總讓人聯想到雲朵一般的棉花糖。接著,他又趕工加製了一件與這棉花糖禮服全然相反的長裙,流水一般的長擺子罩上一層紗綾,再嵌上細碎的廉價水鑽,竟也能做出波光粼粼的質感。這兩套嫁紗一往櫥窗上擺,就是弗勞斯特婚紗小舖門庭若市的開始。

隨後傑克的日子便忙碌了起來,因為訂單絡繹不絕的緣故,即便賺了錢,伙食也依然吃不了好,只能攢著把當初向銀行借來的開業資金全數還清,然後批來更多做工細緻的布料織品。閒暇的時候,他依然在畫設計圖,只是這一回不再是初初開業時那種漫無目的地、沒有任何訂單要求的即興自由發揮,而是進行起了他母親當年出嫁時帶來的那套婚紗的改製作業。

偶爾就算是有交好的朋友來店裡找他談天,他也常常是一面畫稿一面陪聊的。他畫了好幾張風格迥異的設計稿,卻遲遲摸索不到自己最滿意的。某幾張款式設計的複雜程度,甚至連與他同業的工會成員都覺得令人髮指,直說他是腦子壞了,認真做這種沒法賣出去賺錢的活要做什麼。

「這就是你們不了解的地方了。」對此,傑克只是揚了揚眉,回答:「以後可是我女兒要穿的?這婚紗款式太老土了,以往我外祖母那一輩對這領域不了解也就算了,我有能力做得更好幹嘛不做?」

「為什麼不是你老婆?如果你真的不想斷在你這一代的話。」

鎮上的人大多都知道弗勞斯特有一套家傳的婚紗,只因他生成了男孩,而無法繼續維持了好幾代的傳承,也曉得傑克就是為此而想成為一個專為出嫁少女縫製婚紗的裁縫,儘管事情並不盡然如此,但人們以訛傳訛,傳言的真偽倒也不那麼重要了。

總歸一句話,傑克現在確實是個裁縫,家傳的婚紗也沒有出現一個女孩能夠繼承,這些都是事實。面對他人的疑問,小弗勞斯特從來都很有自己的一套見解,他歪了歪腦袋,把自己的顴骨擱到聳起的肩上,「我問你,你覺得婚姻是什麼?」

那人還來不及作答,傑克便又搶白:「婚姻是讓一個姑娘從她人生的前半,走到有我的階段。她應該戴著的是她家人的祝福,她的寶物,以及她珍重的回憶。我要是連這部分都想主導,不是喧賓奪主嗎?」

不過,由於弗勞斯特婚紗的生意興隆,這項改製婚服的工作進度,自然也是十足感人。有的時候忙活告一段落,傑克只想躺到床上大睡特睡一場,哪還管得著女兒嫁人這麼遙遠的事。說到底,他也才二十五歲,心儀的姑娘八字都沒一撇,別說一撇了,拿起筆沒都還不曉得。

被各種大小事項填充得幾乎沒有空隙的生活總是進行得很快,五歲的時候,他心懷志向,十三歲的時候,他將夢想付諸實行,他在二十三歲的時候學成開業,二十五歲成為整個蘭開斯特郡首屈一指的裁縫師,然後在二十六歲,他遇見了他一生的摯愛。










「二十多歲的時候,我曾幻想過我未來新娘的模樣,喬伊斯小姐。」弗勞斯特先生終於捨得將他的眼光從相片上挪開,轉移到我身上,卻又像是透過我,在凝視著什麼不可溯回的事物。我感覺到他在瞬間風化成沙,乘著時光匯聚成的河流,在我面前重塑成我並不清楚的模樣。那雙灰濛得如同下過雨的倫敦穹頂一般,給人朦朧滄桑感的眼珠,在一剎那之間、就在我的眼前──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洗成了年少輕狂的熔藍。「我想過她會有一頭浪漫多情的棕色捲髮,一雙承載舉世柔情的湖水綠眼睛,臉頰上有點雀斑,但皮膚細緻,可能不是那麼白,因為活潑熱情的緣故,把自己的肌膚曬成了小麥色。」

我想了想哈德克太太那一頭空靈的金髮,還有她的白皙臉龐,我想起她眼型銳利,神采飛揚,眉宇裡帶點英氣,與其說溫柔,我總覺得她看上去更為精明,倒是哈德克先生很符合弗勞斯特先生的理想型,「但人從來說不準自己的未來,對吧?」

「我其實以為我是很了解我自己的。」面對我心血來潮的調侃,弗勞斯特先生只是無所謂地笑了笑,「但現實比我想的更好一些。」








北約克郡的孟冬從來不比倫敦少雨,越接近惠特比港,那股惹得人鼻尖發癢的潮氣便會越發明顯。下了雪或許還能更溫暖些,總比連日的刺骨冰雨還要更能讓人懷抱好心情。傑克望著拍打在窗子上、凝成一道小瀑布的驟雨,不期然地發起了呆。在冬天裡結為連理的夫妻並不多,越往北邊走的郡縣越是如此;大多數人還是更偏向在春暖花開的天氣、或者有喜樂象徵的聖派翠克節往後舉行婚禮。畢竟,裹成一頭熊的新娘可不怎麼好看,傑克相信這是大眾普遍的審美,因此在忙活了整整一個年頭之後,他感覺自己就像終於休耕的農夫,決定也極其需要自主地放個短假,好讓自己被工作與經濟壓迫的生活熱忱好好地喘一口氣。

這場突如其來的雷雨,使得本就刮著寒風的海港,變得愈加冰冷而不近人情,或許再過不久,港口便會結出一層厚重的冰,讓人得以穿著鞋子踏到水面上。而在這樣的天氣裡,他就是想出門找點樂子,甚至是去朋友家串串門子,都有一定的難度──實在是太冷了,儘管傑克自認為是耐寒體質,也不代表他喜歡把自己淋成落湯雞。

但在這樣的日子裡,室內流動的微風僅能搖曳爐火灰黃尾尖,除卻衣料相互摩擦與紙筆廝磨之外,便再也發不出其他的聲響;可他懸掛在門邊上的銅鈴卻猝不及防地為他的訪客唱了支歌,那是一個他素未謀面的年輕紳士──直指地面的傘尖滴著水,棕黑色的捲翹髮梢夾帶有一絲港灣地區特有的海鹹,整副面容卻是無比乾爽的,燈火順著輪廓轉過他稜角分明的側臉,將那原先便透著橘紅的柔軟金黃,襯托成一個更加柔軟的色彩。然後他注意到他的眉目清朗秀淨,一雙嵌在深邃眼窩裡的綠色眼珠就像是人人盼望降臨的新春,像聖派翠克節裡隨風飛揚的絲帶,像凝結了一整片如火豪情的北大西洋。

他認得整個惠特比鎮的居民,甚至連經常性往返於約克城雨小鎮兩點之間的淑女先生都十分熟識。卻獨獨沒有見過他──這個大海一般的年輕人。

那是傑克‧弗勞斯特和希卡普‧阿德倫斯‧哈德克的初遇。

「嘿,生面孔。」好一陣子他才反應過來,擱下紙筆,繞過堆滿了稿紙與鉛筆、炭筆的工作檯,同這位意料之外的訪客打了聲招呼,「歡迎光臨弗勞斯特婚紗,有什麼需要效勞的?訂製婚服請往聖誕節假期以後排單,如果你是伯爵大人的書迷,出門右轉直走往一群人圍攏著的紅磚瓦房走就是。」

「伯爵大人?」那名可愛的陌生人聽完他這一長串寒暄先是愣了半晌,問話的神情單純得彷彿只是一時脫口而出,反而沒有過多生人初見時該有的禮貌與疏離。

這讓傑克感覺眼前這位不知名的紳士似乎因此比他推門而入時更加讓人感到親切一些,便又故作姿態地舉起兩手,舌尖吐出唇齒,怪模怪樣地往前走了兩步,然後說:「吸血鬼德古拉伯爵,拜託,這裡可是惠特比。」

「我對流行文學不算很了解。」陌生人答,一張富有親和力的面孔擠出一抹抓攫人眼光的微笑。

「那你對什麼了解?」

對於這句傑克也沒搞懂怎麼就接下來的問話,陌生人笑而不答,只是轉而問道:「你就是弗勞斯特先生嗎?」

這話則讓傑克瞟了瞟位在他身後、新漆上還未有一絲半縷消褪痕跡的店名,回答:「很顯然。」

「您好,我是來取哈德克小姐的訂單的。」本該在四目相對的瞬間便搬出來使用的對白在一串簡短噓寒問暖過去後,顯得失了那麼幾分公事公辦的冰冷質感,把他整個人發顫的手腳都給蒸熱了,年輕的陌生紳士一面輕描淡寫地報上來訪目的,一面悄悄打量起這間狹小,卻五臟俱全的工作室,最後才把雙眼聚焦在傑克臉上,睫羽顫動彷彿翩翩飛舞的蝶翼。

「哦──這才不到幾個月的功夫,哈德克小姐的未婚夫居然就換了人嗎?」傑克佯裝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幾乎是順理成章地打趣了他這麼一句,一雙彎得像新月的眼睛藏著笑,讓人一看便對他生氣不來,或許其中還有點他個人相貌及氣質魅力的加成。

「我是她的堂弟。」陌生人禮貌地表示,並對這個愛開玩笑的裁縫師挑了挑眉。

這個表情傑克固然讀不懂意涵,卻也曉得應該不算代表他感覺被冒犯,但對於萍水相逢的兩個陌生人來說,揶揄到這裡就已經算有些過了界了。於是他識趣地拉回正題,重新走入工作檯範圍,從下邊的櫥櫃裡摸出一本貼滿紙籤的大記事簿,拍了兩下記載著整個婚紗店帳目筆記本的皮質書封,「知道──那麼你來給我簽個名吧。」

帳本拿每個客戶的名字開頭字母做分類,字跡尚算工整,意外地容易查詢,才不到一會兒功夫,傑克便已翻閱到了記錄著哈德克小姐的那一頁,修長的指尖輕點著那一串花體字的尾端,用以指引他的目光,「寫這裡。」

然後他終於得以看清楚他的名字──希卡普‧阿德倫斯‧哈德克,正如他自己的表述,看上去像是哈德克小姐堂弟的名姓。傑克在希卡普把鋼筆擱下後仍然注視著紙頁上的那個名字良久,就像是想將那層只看出一個洞,看得這名教養良好的紳士都忍不住勾起指節,敲打了兩下他所凝望的紙面。

「先生?我還需要寫什麼嗎?」

「不需要啊。」

「那您在等什麼?」

「靈感。」

希卡普就這麼被他的回答給說蒙了頭,頗為不解地開口問:「什麼?」

恰巧這時候傑克也抬起頭,幾乎可說是一本正經地回答:「一個合理把你繼續留在這裡的理由的靈感。沒人說話多沒意思啊?」說完,他又扭過臉,目光投向窗外仍未止歇,卻略略削減了些許雨勢的天氣,「你看現在雨大嗎?」

希卡普總覺得自己憋笑憋得快內傷了,只得有些顫巍巍地說:「是挺大的。」

「你這一趟回去好不容易做好的禮服肯定要濕了,不如坐一會吧,您覺得意下如何,哈德克先生?」

「我的榮幸,先生。」既然店主都這麼盛情邀約了,於情於理他都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再說傑克提出的藉口也確實十分合理,「老實說,剛才你讓我簽名的時候,我以為你是想趕緊打發我離開。」

「你可以直接叫我傑克,在惠特比,很少有人會稱呼我的姓氏。」傑克大方地表示,同時還頗為促狹地對他眨了眨眼,「其實我只是想知道你的名字,但又不想顯得我在搭訕你。」

傑克這話回答得半真半假,讓人有些探不出虛實,卻又難免因為他的實誠而覺得好笑,希卡普靜靜地望著他,眉峰上揚,嘴角應當也是朝上拉起的,「你這樣說難道就不像搭訕了?」

然而傑克只是聳了聳肩,理直氣壯地反駁:「你應該說我是商業性的拓展人際關係。」

「噗……傑克,你真有趣。」

這次,希卡普總算是沒再強忍自己的笑意,毫不客氣地笑出聲來。








「我曾經以為愛情和婚姻是女人的全部,喬伊斯小姐。並且武斷又愚昧的認定:它只不過是男人生命中的一段插曲。因此,我覺得女孩們可以為愛義無反顧,可以一見鍾情,可以為此忍受生死別離。後來才發現其實上帝降下的考題從來不分貴賤不論男女。人們口中所謂的一見鍾情,也未必是姑娘們的專利。」我以為我應該在弗勞斯特先生的臉上,瞧見他針對自己過往傲慢態度的懊悔,卻沒想到他意外平靜,附著著霜雪的眼睫沉穩,如同僵化的石雕,瞬也不瞬地將針腳般的尾尖對著我,讓我感覺自己像是他枯槁手掌下的一塊軟布,只能等候著聽憑他的差遣……我是說,畢竟他是整個北約克郡最優秀的裁縫,曾經是。

「一見鍾情。」我緩緩地復述了一遍他所說的形容,指腹不自覺地摩挲起石英板下,哈德克夫人明媚動人的眼睛,「因為一眼的心動,賠上整輩子,值得嗎?」

問出這句話的時候,我總覺得我的心情其實是很複雜的。起初,我認為這是一件不堪入耳的婚外情,出於愛人與摯友的背叛;接著,我開始意識到事態並非我所假想,弗勞斯特先生收了哈德克家的女孩作為他的教女,並且視如己出,足以明鑑他寬厚的胸襟。不僅僅是因為對哈德克夫人的愛,更是出於對哈德克先生五味雜陳的真摯友誼。

但弗勞斯特先生只是看著我,一雙書寫著悠久歲月的眼睛,彷彿逐漸落下夜晚帷幕的夏季,從眼瞼下的陰影飄起流螢,「不管是怎麼開始的感情,本質上都沒有太大的區別。愛既然不分貧富高低,那所有的愛,也就從來不需要問值不值得。」

我無話可說,又一次地。在我眼前的,是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超越我半世紀年頭的長者,他所有的一切,從外表到內心,都泛著時光淬煉出的低調鋒芒,是此時此刻,身在他跟前的我,所觸而不及的光。

弗勞斯特先生顯然不願同我爭辯太多,畢竟人間的事,很少有斷得出是非黑白的。他從他的棉衫領子裡拉出一條金鍊,那是一個作工精美的匣子,用來裝畫像或相片。鏤空的藤蔓雕花細緻得讓人不難想像其驚為天人的高價,貼著皮膚的那面甚至漆繪上了一朵玫瑰,顏色已經半褪,只能勉強看出它並不是尋常見到的紅玫瑰或白玫瑰。我看著他動作遲緩地抬起雙臂,從自己的後頸解下這條項鍊,接著將他遞給了我,用翻轉過一個面的手掌示意要我打開它。

我想我知道這裡頭會有什麼。

是凝結住弗勞斯特先生所愛青春的魔法。










希卡普‧阿德倫斯‧哈德克是劍橋大學的畢業生,也是整個惠特比鎮,學識最為淵博的鄉紳。

「我在約克市的銀行任職,現在住在惠特比,我堂姊的新婚小屋,你知道那個地方,離你的店舖很近。其實本來,我在倫敦、劍橋還有牛津都有工作機會,但我還是選擇了這裡。遠離城市的車水馬龍,喧鬧人群,還有一大堆你處理不完的社交問題,我在學時教授就一直告訴我我不是學商的料,即便我足夠誠懇、善於說服他人,口才也還可以。」希卡普一面說,一面向前踢出鞋尖,將位在他跟前的一顆小石子直直踹到老遠,跳了好幾個圓弧,最後險些滾到港埠邊下,他將手背在身後,自顧自地轉過身來,用一雙研究者般執拗的眼睛對著他遷居後交往得的第一個朋友,彷彿正在求解一個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你覺得是為什麼?」

「這個嘛,你看起來不夠幹練,像書呆子,不會學以致用。看上去確實好像頗為誠實,待人真摯,可並不精明。老實說,就算我知道你是劍橋大學的高材生,我也不會覺得你很聰明,儘管你確實是。」被提問的那人倒是答得很快,一連串流暢的對應讓人不禁懷疑他是否早已備好了回覆的說詞,「也許你可以當個推銷員,但金融業……噗,算了吧,不是你的天職。」

「謝了,傑克。你真貼心。」

「不用客氣兄弟,其實我還沒把你這人不好相處這點算上去。」

這個評價顯然讓希卡普感到十分新鮮,他先是朝著自己友人的方向望來,緩緩地挑起一側眉峰,彷彿對此感到無法理解似的──客觀來說,他也的的確確是頭一次從他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評語──「我?不好相處?」他的語尾帶上點笑,多數是被逗出來的,他的朋友,北約克郡最為優秀的裁縫師從來擅長討人喜歡,這幾乎可以說是一種天賦。因此儘管他說法冒犯,口氣也算不得禮貌,依舊沒法讓希卡普嚴厲地對待他的指控。

「你絕對不好相處,整個人都很自我,希卡。」傑克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撇過頭對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

「這算是缺點?」

「一半一半吧。」

「我覺得不服。」

「那你想怎麼樣?」

整個城鎮最滿腹經綸的鄉紳這會兒才終於頓下腳步,側過身去面向他的朋友,接著探出手來,將掌心向上掀翻,說:「證明給我看。」語氣玩味而戲謔,就像是橋牌局上摸出一組上好的合約,對於自己的勝券在握毫不遲疑。

「證明給我看。」而傑克的反應便是一面模仿他的語氣,再一面搖晃著自己的腦袋,語帶調侃地複述了一遍他說的話:「你們學士總是這樣。對自己充滿自信,只要事情不關乎手腳活。」

「你別模糊焦點。」希卡普皺了皺鼻子。

顯然得到這樣的註解讓傑克本人感到嗤之以鼻,他先是哼了兩聲,面上泰然自若,絲毫不像因朋友心血來潮的玩心而感到困擾的模樣,「我沒有。對付你其實不難的……這樣吧,我問你幾個問題,幾個能彰顯我是對的的問題。」

「可以,問吧。」

「第一個問題,整個北約克郡手活最好也最英俊的裁縫師,惠特比鎮所有適婚年齡少女的夢想,劍橋大學士希卡普‧阿德倫斯‧哈德克來到北方之後的第一個親密好友,我叫什麼名字?」

這話又一次把希卡普逗笑了,他嘿了一聲,連帶著推搡了下傑克的肩膀,「傑克。傑克‧弗勞斯特。」

「非常好。那我的工作?」

年輕的學士一臉狐疑地揚了揚眉,看不出同樣涉世不深的裁縫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但嘴上依然很快地答道:「一個裁縫師,專門給人訂做婚紗禮服。問這些有什麼意義?」

「耐心點,先生。第三,為什麼我會選擇做這一行?」

傑克望著他聰明伶俐的學士朋友,毫不意外這一回,希卡普並沒有立即回答出他所認定的答案,反而是讓自己的雙眼駐足於他的眉峰之下,來回梭視那對讓人聯想到海與天的藍眼睛,好半晌才回了一句:「沒有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只是因為你想做,所以你做了。也許有人阻止過你,也許有人覺得那不適合你。也或許你自己都未必覺得,你天生就是這一塊料。但你享受這個選擇的過程,享受『決定成為這樣的人』的那個思考旅程,在這個因為所有不是來自於『自己』理由而行動的世界裡,你享受那份自由。」

他成功得到了一份值得希卡普一陣沉思的完整回答,卻並沒有因此讓用心的答題者贏得這場遊戲。傑克瞇起眼,嘴角不自覺彎成一個感到趣味的弧度,表情變動的速率卻是侷促的,顯得希卡普的回答,一半在他意料之中,另一半則出人意表,「看吧,這就是為什麼說你是個自我的人。」

「因為如果你認識其他人……其他除我以外的人。或者曾經留心過別人的言論,你的答案就會變成:『因為你家裡有套傳承了好幾代的婚紗,是一路跟著你母親、你外婆、你曾祖母嫁過來的,到了你這代卻斷了,因為你是弗勞斯特的獨子。』,但你沒有。這件事吧,有點名氣,隨便都能打聽到甚至是從你堂姊口中都能得知。而這也代表了你從沒聽過這個傳聞,或者從未試圖多了解一些關於我的事。」

他為希卡普給予他的答覆作出一個乍聽之下符合邏輯的結論,卻引來了理應最重視合理性的學士的微笑,年輕的銀行員默不作聲地望著他的眼睛,在他有條有理的論述中,始終沒有將視線從他身上挪開,哪怕只是短短的一秒鐘。

「可是我想了解你,為什麼要藉由別人的口,而不是我的心,不是你自己?」

那時候他還沒想到,這句話他會記一輩子,足足跨越了半個世紀那麼長,成為使他萬劫不復的推手之一。






掀開盒蓋的瞬間,我想我是愣住了。與我的想像大相逕庭,金匣子裡頭鑲嵌著的,並不是我自以為的美麗少婦畫像,也不是弗勞斯特先生年輕時的模樣。相反地,它雖沒有封存傑克琳幼時討喜稚嫩的臉龐,卻用一雙哈德克家一脈相傳綠色眼睛徹底攫住了我,使我口不能言,耳不能聽,甚至無法動彈。

我知道弗勞斯特先生正在觀察我的反應,我知道她在看著我。而我臉頰如此灼熱,乃至於連耳後都發起了一陣陣麻癢的燒──一直以來,我對他、對這份感情,對哈德克夫人近乎辱沒的誤解在這一刻彷彿潰堤的河水,轉瞬間爆裂開來。有那麼一霎那,我發現自己其實並不知道應該做何反應,我設想過足夠多、足夠複雜的狀況來解釋弗勞斯特先生這份錯綜交雜的長情,卻從未想過親密的友人與無緣的愛人本是同一個無法分割的個體,弗勞斯特先生從頭至尾,就沒有背叛過自己與哈德克先生的友誼,他只是將其昇華,只是愛上了他。

「你可能無法想像希卡是一個多麼討人喜歡的傢伙。」弗勞斯特先生閉上眼睛,話音裡拖著濃濃的疲倦,「我曾懷疑過,當我頭一次見到他……現在回想起來,即便我已屆暮年,卻好像是昨天的事。總之,我不是沒有對此狐疑,也曾迷惘過一段時間;見到他的第一眼,我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像是與自己熟悉的陌生人不期而遇,像是我曾見過他,在某個我記不得的夢裡。我將自己對他的愛情,歸咎於一種發現摯友的狂喜。我認為在一個人的一生裡,要碰上一個相愛且能相守的人,其實並不困難,因為這件事本沒有先後順序,相守久了就能相愛,相愛至堅總能廝守。」

「但要碰上一個天生就與自己相契合的夥伴,卻是很多人終其一生都無法達成的成就,您是這個意思嗎?」

順著弗勞斯特先生的表述,我細聲地探問道,卻引來他那雙火炬似的眼光下意識的追尋與凝視。他沒有肯定我的臆測,也沒有否認我接續的猜想,只是以相當平靜的口吻反問我:「你知道這段話的重點是什麼嗎?」

我誠實地搖搖頭。我不知道。

「一個人的感情,保質期從來是很短的。」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老弗勞斯特先生笑,卻不是屬於故事裡,傑克該有的那種自信張揚的笑靨,相反地,那種弧度彷彿今晚必將高掛夜幕的新月,嘲弄地晃過了五分之四截人生,在名為終焉的霎那深深嵌進我眼底,再也抹消不去痕跡。










屬於傑克和他的新朋友的日子在發生的當下總像有一輩子那麼長。希卡普走過英格蘭大大小小的城鎮,從倫敦一路旅行到曼徹斯特,再從埃米斯米爾港渡船,去到了柴郡。慢悠悠地乘著馬車北上,最後來到傑克所居住惠特比。他曾假想過希卡普旅行過的聚落就跟他置放在哈德克小姐家裡那疊了滿架子的書樓一樣多,但事實證明還是希卡普的閱讀量更勝一籌,畢竟一本書和一趟旅程所需花費的價格,可不是僅僅只相差個六便士的距離。

初來乍到時他寄宿在新婚的堂姊家裡,現在工作步上了軌道,對約克市及惠特比鎮都已經逐漸熟悉,按理說該是他自己搬出去找幢公寓獨居的時候了。但即便作為一個金融業者,對投資管理等事項充滿專業知識與經驗,希卡普仍舊對此感到些微困擾。所幸傑克義氣十足地向他毛遂自薦,願意出租自己名下的公寓房,再附帶一個房產主人本人充當搬運工,這件事才終於有了個完美的結局。

「嘿,我說,我特別歇了店來替你搬家,但到現在我都看到了些什麼?書、磚頭書、可以砸死一個人的書,然後還是書。」彷彿終於忍受不了這書蟲窩一般的空間,傑克一把將自己甩上沙發,粗略地撇過一眼環伺在他周遭,一騾一騾的書冊紙卷,幾乎沒辦法想像怎麼有人能囤這些紙頁製的方盒子如同囤積乾糧,「你難道是吃書長大的?」

「這世界上有很多地方我想去但是去不了。」希卡普一面拾攏好自己擱放在書桌上的混凝紙張,一面將其用蜜蠟封起,好一會兒才終於分出神來回答傑克一句:「看書是最快的解決方式。」

從希卡普嘴裡聽見這種話對傑克來說還是相當新奇的,他可滿以為他哪裡都能去,隨時隨地。於是他翻過身,將自己的兩腿小心翼翼地繞開希卡普的一騾小書堆,直把小腿脛骨跨在沙發柔軟的扶手上,撐著自己的腦袋朝希卡普斜睨過去一眼,問:「這怎麼說?如果除去金錢問題的考量,你也沒什麼不能去的地方吧。嗯……不過錢基本上是過了段時間就能有的,也不算什麼大麻煩。」

這話說到一半,他便下意識地頓了一頓,像是預留出時間供自己思考似的,過了良久以後才終於重新啟口:「就算你今天想去的是百慕達三角洲,估計也沒人能攔你。」

「還有時間,職責,家庭,生活總是會有很多很多的顧忌,不然就不叫人生了。」

顯然傑克並不認同希卡普用來回復他疑問的說法,他先是彎起指節,輕輕地敲了兩下挨近扶手的桌角,隨後正坐回位,抱起胳膊任由背脊塌陷進皮質椅背裡去,「你這樣活著,不覺得累嗎?」

幾乎是在這句疑問尾音落下空氣的瞬間,希卡普自滿屋子的書卷堆裡抬眼,瞟向那對始終將它納入視野範圍內的藍眼睛,極其緩慢地挑起眉,「累。」

他說。

「可是不這麼做就不算活著。」

喬遷在惠特比這種小鎮算得上是大事,作為主人,又是鎮上少數的年輕鄉紳,希卡普自然是要給點意思宴請一番的。至少舞會的舉辦是必不可少的。惠特比鎮的舞會和大倫敦的社交舞會大有不同,比起富麗堂皇的廳堂與五彩斑斕的水晶吊燈,小鎮的姑娘更喜歡迎著晚風,背著一身熱情洋溢的篝火掀動裙襬。這裡的女孩雖也有不主動邀請男士共舞的顧忌,卻個個都有一雙絲毫不懂得避諱的大膽眼睛,她們閃著火光的雙眼梭視著、尋覓著,發誓絕不放過院子裡的每一個在適婚年齡範圍的紳士。其中最受女孩們歡迎的,莫過於舞會的主人,希卡普‧阿德倫斯‧哈德克先生。北方姑娘的親切殷勤可沒少讓這個保守的大城市人好受,希卡普又是不好拒絕人的性子,幾個大圓蕾絲裙擺輪翻轉下來,愣是讓他連站都站不穩,自然也就躲不掉要受傑克的嘲笑。

「上帝啊。」希卡普一手扶著桌緣,一手拖著自己的額側,「我感覺我有好一陣子跳不了華爾滋了。」

「那沒事,你還可以選擇法式方塊舞,她們也都喜歡。」

傑克眉開眼笑的模樣顯然全然不打算掩飾自己幸災樂禍的心情,甚至還抬起手指,比劃了下不遠處頻頻朝這兒看來的少女們,順口戲謔了他一句,直惹得希卡普沒忍住偷偷翻了個白眼,連忙搖頭表示自己無福消受。

見希卡普這副敬謝不敏的模樣,傑克嗤笑一聲,微偏著腦袋,將自己額側觸到自然聳起的肩頭上,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可真虛。」

「你倒是自己下去跳會兒看看。」

「那不行,要我去了,你今晚得背我上樓。」

舞會的主人翁終於顧不上禮節,十足鄙夷的朝他抽了抽嘴角。

不過客觀地說,傑克在惠特比鎮確實不乏仰慕者。甚至可以說,在希卡普來到此地以前,他幾乎是整座小鎮最炙手可熱的未婚男性,多少人戀慕他英俊的容貌,嚮往他那一身使他身價水漲船高的好手藝,又或者單純渴求他年輕的靈魂。對於希卡普來說,傑克幾乎就等同於惠特比的一切,是港灣的海,海角的風,是每一片足以使人知秋的葉,是黑夜裡明亮暖黃了輪廓的淬火。

他和新屋主之間短促的交談僅僅是這場活潑宴會上,一段引不起任何注意的插曲。很快地,受邀前來參與他們年輕人社交會的老鎮長便帶走了希卡普,同他介紹自己的姪女。希卡普也基於禮貌,邀請了這位有著漂亮紅捲髮的淑女跳了一支舞。傑克想,或許會有好一段時間,希卡普聽說「舞會」這個詞,都要避著走。

跳舞這事就像是一個永無止盡的輪迴,對於男士們來說。傑克毫不懷疑今晚,要是希卡普沒有將場上的所有淑女都邀請個一遍,這些前來祝賀他的女士小姐們,是絕對不會這麼輕易善罷甘休的。但在那之前,希卡普會不會成為惠特比鎮立鎮以來第一個跳舞把腿給跳斷的爵士,傑克覺得還真不好說。一方面,是為了救人;另一方面則是單純為了成就自己的趣味。總而言之,他逮住了希卡普一個藉著與小姐們交談而稍事休息的空檔,捏住高腳杯纖細的玻璃腿,迎上前去同她們所有人打了個招呼:「原諒我,淑女們。」

知己貌似永遠都有自然察覺彼此打壞心思的體質,傑克清楚地看見希卡普在他湊近過來的瞬間朝他揚了揚眉,而他則對此報以一個眨眼。

「希望你們能把哈德克先生借給我幾分鐘時間。」然後他轉過臉去,提起嘴角自然地露出一個微笑,「不會耽誤太久的。」

成功救駕後,傑克所做的頭一件事,就是以屋主的身份,帶著舞會主人一起從社交會上逃跑,他們走得很急,一路踏過了不少水漥,絲毫不在意西裝褲腳及皮鞋沾了泥。鄰近海港的大街下起了一場微雨,冷涼的,也許帶點雪。一些敲打在傑克單薄的襯衣上,變成了一個又一個深色的水點。一些敲打在被風給磨去稜角的石階上,羽毛一般輕,彈不出半點聲音。希卡普不知道是誰先笑出聲來,也許是傑克,他總是喜歡笑,或含蓄或張揚的。也許是他,自他降生到這世上二十多個年頭,沒有一次像此刻,覺得自己睡思昏沉,像個傻子,卻又清晰地感覺到快樂。

他們在港口處停下了奔跑的腳步,燈塔的光照不亮黑沉沉的海水,加上沿路的街燈卻足以讓他們細數彼此臉頰上附著的雨露。

他看見傑克一腳跨上用來捆綁漁船用的木墩,任憑視線墜下來,對他瞇著眼笑。然後他張開手臂,想是擁抱著整個雨季,向上仰起的臉龐承接住了無數細若毛髮的雪花和冰雨,襯得他雙頰泛紅,從體膚裡透出一點霜凍過的溫熱。

「你知道我為什麼拉你出來?」接著,傑克跳下船墩,猛地撇過頭來問道,讓希卡普先是反射性地點了點頭,然後再搖搖頭。

很多事情其實他們不必說得太明白,心裡也曉得對方的意思。希卡普揚了揚唇角,對他不置可否地笑。而傑克只是彎下腰,隨手拾了顆石子,將其一把拋到看不見邊際的黑水裡,說:

「──這才算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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